第六十六回  　　時遷火燒翠云樓　吳用智取大名府

詩曰：

野戰(zhàn)攻城事不通，神謀鬼計運奇功。

星橋鐵鎖悠悠展，火樹銀花處處同。

大府忽為金璧碎，高樓翻作祝融紅。

龍群虎隊真難制，可愧中書智力窮。

話說吳用對宋江道：“今日幸喜得兄長無事，又得安太醫(yī)在寨中看視貴疾，此是梁山泊萬千之幸。比及兄長臥病之時，小生累累使人去北京探聽消息，梁中書晝夜憂驚，只恐俺軍馬臨城。又使人直往北京城里城外市井去處，遍貼無頭告示，曉諭居民，勿得疑慮。冤各有頭，債各有主；大軍到郡，自有對頭。因此梁中書越懷鬼胎。東京蔡太師見說降了關(guān)勝，天子之前，更不敢題；只是主張招安，大家無事。因此累累寄書與梁中書，教道且留盧俊義、石秀二人性命，好做腳手?！彼谓娬f，便要催趲軍馬下山，去打北京。吳用道：“即今冬盡春初，早晚元宵節(jié)近，北京年例大張燈火。我欲乘此機會，先令城中埋伏，外面驅(qū)兵大進，里應外合，可以救難破城。”宋江道：“若要如此調(diào)兵，便請軍師發(fā)落?！眳怯玫溃骸盀轭^最要緊的是城中放火為號。你眾弟兄中誰敢與我先去城中放火？”只見階下走過一人道：“小弟愿往！”眾人看時，卻是鼓上蚤時遷。時遷道：“小弟幼年間曾到北京。城內(nèi)有座樓，喚做翠云樓，樓上樓下大小有百十個閣子。眼見得元宵之夜，必然喧哄。乘空潛地入城。正月十五日夜，盤去翠云樓上，放起火來為號，軍師可自調(diào)人馬劫牢，此為上計。”吳用道：“我心正待如此。你明日天曉，先下山去。只在元宵夜一更時候，樓上放起火來，便是你的功勞。”時遷應允，聽令去了。吳用次日卻調(diào)解珍、解寶扮做獵戶，去北京城內(nèi)官員府里獻納野味。正月十五日夜間，只看火起為號，便去留守司前截住報事官兵。兩個聽令去了。再調(diào)杜遷、宋萬扮做糶米客人，推輛車子去城中宿歇。元宵夜只看號火起時，卻來先奪東門?！按耸悄銉蓚€功勞?！眱蓚€聽令去了。再調(diào)孔明、孔亮扮做仆者，去北京城內(nèi)鬧市里房檐下宿歇。只看樓前火起，便去往來接應。兩個聽令去了。再調(diào)李應、史進扮做客人，去北京東門外安歇。只看城中號火起時，先斬把門軍士，奪下東門，好做出路。兩個聽令去了。再調(diào)魯智深、武松扮做行腳僧行，去北京城外庵院掛搭。只看城中號火起時，便去南門外截住大軍，沖擊去路。兩個聽令去了。再調(diào)鄒淵、鄒潤扮做賣燈客人，直往北京城中尋客店安歇。只看樓中火起，便去司獄司前策應。兩個聽令去了。再調(diào)劉唐、楊雄扮作公人，直去北京州衙前宿歇。只看號火起時，便去截住一應報事人員，令他首尾不能救應。兩個聽令去了。再調(diào)公孫勝先生扮做云游道士，卻教凌振扮做道童跟著，將帶風火轟天等炮數(shù)百個，直去北京城內(nèi)凈處守待。只看號火起時施放。兩個聽令去了。再調(diào)張順跟隨燕青從水門里入城，徑奔盧員外家，單捉淫婦奸夫。再調(diào)王矮虎、孫新、張青、扈三娘、顧大嫂、孫二娘扮作三對村里夫妻入城看燈，尋至盧俊義家中放火。再調(diào)柴進帶同樂和扮做軍官，直去蔡節(jié)級家中，要保救二人性命。調(diào)撥已定，眾頭領(lǐng)俱各聽令去了。各各遵依軍令，不可有誤。此是正月初頭。不說梁山泊好漢依次各各下山進發(fā)。有詩為證：

盧生石秀久幽囚，豪杰分頭去復仇。

只待上元燈火夜，一時焚卻翠云樓。

且說北京梁中書喚過李成、聞達、王太守等一干官員商議放燈一事。梁中書道：“年例北京大張燈火，慶賞元宵，與民同樂，全似東京體例。如今被梁山泊賊人兩次侵境，只恐放燈因而惹禍。下官意欲住歇放燈，你眾官心下如何計議？”聞達便道：“想此賊人潛地退去，沒頭告示亂貼，此計是窮，必無主意。相公何必多慮。若還今年不放燈時，這廝們細作探知，必然被他恥笑?？梢詡飨骡x旨，曉示居民：比上年多設(shè)花燈，添扮社火，市心中添搭兩座鰲山，照依東京體例，通宵不禁，十三至十七放燈五夜。教府尹點視居民，勿令缺少。相公親自行春，務要與民同樂。聞某親領(lǐng)一彪軍馬出城去飛虎峪駐扎，以防賊人奸計。再著李都監(jiān)親引鐵騎馬軍，繞城巡邏，勿令居民驚憂?！绷褐袝娬f大喜。眾官商議已定，隨即出榜曉諭居民。

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頭一個大郡，沖要去處。卻有諸路買賣，云屯霧集，只聽放燈，都來趕趁。在城坊隅巷陌，該管廂官每日點視，只得裝扮社火。豪富之家，各自去賽花燈，遠者三二百里去買，近者也過百十里之外。便有客商，年年將燈到城貨賣。家家門前扎起燈棚，都要賽掛好燈，巧樣煙火。戶內(nèi)縛起山棚，擺放五色屏風炮燈，四邊都掛名人畫片并奇異古董玩器之物。在城大街小巷，家家都要點燈。大名府留守司州橋邊搭起一座鰲山，上面盤紅黃紙龍兩條，每片鱗甲上點燈一盞，口噴凈水。去州橋河內(nèi)周圍上下，點燈不計其數(shù)。銅佛寺前扎起一座鰲山，上面盤青龍一條，周回也有千百盞花燈。翠云樓前也扎起一座鰲山，上面盤著一條白龍，四面燈火不計其數(shù)。原來這座酒樓，名貫河北，號為第一。上有三檐滴水，雕梁繡柱，極是造得好。樓上樓下，有百十處閣子。終朝鼓樂喧天，每日笙歌聒耳。城中各處宮觀寺院佛殿法堂中，各設(shè)燈火，慶賞豐年。三瓦兩舍，更不必說。

那梁山泊探細人得了這個消息，報上山來。吳用得知大喜，去對宋江說知備細。宋江便要親自領(lǐng)兵去打北京。安道全諫道：“將軍瘡口未完，切不可輕動。稍若怒氣相侵，實難痊可?！眳怯玫溃骸靶∩娓绺缱咭辉狻！彪S即與鐵面孔目裴宣點撥八路軍馬：第一隊，雙鞭呼延灼引領(lǐng)韓滔、彭玘為前部，鎮(zhèn)三山黃信在后策應，都是馬軍。前者呼延灼陣上打了的是假的，故意要賺關(guān)勝，故設(shè)此計。第二隊，豹子頭林沖引領(lǐng)馬麟、鄧飛為前部，小李廣花榮在后策應，都是馬軍。第三隊，大刀關(guān)勝引領(lǐng)宣贊、郝思文為前部，病尉遲孫立在后策應，都是馬軍。第四隊，霹靂火秦明引領(lǐng)歐鵬、燕順為前部，青面獸楊志在后策應，都是馬軍。第五隊，卻調(diào)步軍頭領(lǐng)沒遮攔穆弘，將引杜興、鄭天壽。第六隊，步軍頭領(lǐng)黑旋風李逵將引李立、曹正。第七隊，步軍頭領(lǐng)插翅虎雷橫將引施恩、穆春。第八隊，步軍頭領(lǐng)混世魔王樊瑞將引項充、李袞。這八路馬步軍兵，各自取路，即今便要起行，毋得時刻有誤。正月十五日二更為期，都要到北京城下。馬軍、步軍一齊進發(fā)。那八路人馬依令下山。其余頭領(lǐng)盡跟宋江保守山寨。有詩為證：

八路軍兵似虎狼，橫天殺氣更鷹揚。

安排蓋地遮天技，要使鰲山變殺場。

且說時遷是個飛檐走壁的人，不從正路入城，夜間越墻而過。城中客店內(nèi)卻不著單身客人，他自白日在街上閑走，到晚來東岳廟內(nèi)神座底下安身。正月十三日，卻在城中往來觀看居民百姓搭縛燈棚，懸掛燈火。正看之間，只見解珍、解寶挑著野味在城中往來觀看。又撞見杜遷、宋萬兩個從瓦子里走將出來。時遷當日先去翠云樓上打一個踅。只見孔明披著頭發(fā)，身穿羊裘破衣，右手拄一條杖子，左手拿個碗，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。見了時遷，打抹他去背后說話。時遷道：“哥哥，你這般一個漢子，紅紅白白面皮，不象叫化的。北京做公的多，倘或被他看破，須誤了大事。哥哥可以躲閃回避。”說不了，又見個丐者從墻邊來?？磿r，卻是孔亮。時遷道：“哥哥，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來，亦不象忍饑受餓的人。這般模樣，必然決撒?！眳s才道罷，背后兩個劈角兒揪住喝道：“你三個做得好事！”回頭看時，卻是楊雄、劉唐。時遷道：“你驚殺我也！”楊雄道：“都跟我來?！睅テъo處埋冤道：“你三個好沒分曉！卻怎地在那里說話？倒是我兩個看見。倘或被他眼明手快的公人看破，卻不誤了哥哥大事！我兩個都已見了弟兄們，不必再上街去?！笨酌鞯溃骸班u淵、鄒潤自在街上賣燈。魯智深、武松已在城外庵里。再不必多說，只顧臨期各自行事?！蔽鍌€說了，都出到一個寺前，正撞見一個先生從寺里出來，喝道：“你五個在此做甚事？”眾人抬頭看時，卻是入云龍公孫勝，背后凌振扮做道童跟著。七個人都頤指氣使，點頭會意，各自去了。

看看相近上元，梁中書先令聞大刀聞達將引軍馬出城，去飛虎峪駐扎，以防賊寇。十四日，卻令李天王李成親引鐵騎馬軍五百，全副披掛，繞城巡視。次日，正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節(jié)，好生晴明。黃昏月上，六街三市，各處坊隅巷陌，點放花燈。大街小巷，都有社火。值此元宵，有詩為證：

北京三五風光好，膏雨初晴春意早。

銀花火樹不夜城，陸地擁出蓬萊島。

燭龍銜照夜光寒，人民歌舞欣時安。

五鳳羽扶雙貝闕，六鰲背駕三神山。

紅妝女立朱簾下，白面郎騎紫騮馬。

笙簫嘹亮入青云，月光清射鴛鴦瓦。

翠云樓高侵碧天，嬉游來往多嬋娟。

燈球燦爛若錦繡，王孫公子真神仙。

游人轇輵尚未絕，高樓頃刻生云煙。

是夜，節(jié)級蔡福分付教兄弟蔡慶看守著大牢：“我自回家看看便來。”方才進得家門，只見兩個人閃將入來，前面那個軍官打扮，后面仆者模樣。燈光之下看時，蔡福認得是小旋風柴進，后面的已自是鐵叫子樂和。蔡節(jié)級只認得柴進，便請入里面去，見成杯盤，隨即管待。柴進道：“不必賜酒，在下到此有件緊事相央。盧員外、石秀全得足下相覷，稱謝難盡。今晚小子欲就大牢里，趁此元宵熱鬧，看望一遭。望你相煩引進，休得推卻?！辈谈Ｊ莻€公人，早猜了八分。欲待不依，誠恐打破城池，都不見了好處，又陷了老小一家人口性命。只得擔著血海的干系，便取些舊衣裳教他兩個換了，也扮做公人，換了巾幘，帶柴進、樂和徑奔牢中去了。

初更左右，王矮虎、一丈青、孫新、顧大嫂、張青、孫二娘三對兒村里夫妻，喬喬畫畫，裝扮做鄉(xiāng)村人，挨入在人叢里，便入東門去了。公孫勝帶同凌振，挑著荊簍去城隍廟里廊下坐地。這城隍廟只在州衙側(cè)邊。鄒淵、鄒潤挑著燈，在城中閑走。杜遷、宋萬各推一輛車子，徑到梁中書衙前，閃在人鬧處。原來梁中書衙，只在東門里大街住。劉唐、楊雄各提著水火棍，身邊都自有暗器，來州橋上兩邊坐定。燕青領(lǐng)了張順，自從水門里入城，靜處埋伏。都不在話下。

不移時，樓上鼓打二更。卻說時遷挾著一個籃兒，里面都是硫黃、焰硝，放火的藥頭，籃兒上插幾朵鬧鵝兒，踅入翠云樓后，走上樓去。只見閣子內(nèi)吹笙簫，動鼓板，掀云鬧社，子弟們鬧鬧穰穰，都在樓上打哄賞燈。時遷上到樓上，只做賣鬧鵝兒的，各處閣子里去看。撞見解珍、解寶拖著鋼叉，叉上掛著兔兒，在閣子前踅。時遷便道：“更次到了，怎生不見外面動撣？”解珍道：“我兩個方才在樓前，見探馬過去，多管兵馬到了。你只顧去行事?！?

言猶未了，只見樓前都發(fā)起喊來，說道：“梁山泊軍馬到了西門外?！苯庹浞指稌r遷：“你自快去，我自去留守司前接應?！北嫉搅羰厮厩埃灰姅堒婑R，一齊奔入城來，說道：“聞大刀吃劫了寨也。梁山泊賊寇引軍都趕到城下?！崩畛烧诔巧涎策墸犚娬f了，飛馬來到留守司前，教點軍兵，分付閉上城門，守護本州。

卻說王太守親引隨從百余人，長枷鐵鎖，在街鎮(zhèn)壓。聽得報說這話，慌忙回留守司前。卻說梁中書正在衙前閑坐，初聽報說，尚自不甚慌。次后沒半個更次，流星探馬接連報來，嚇得魂不附體，慌忙快叫備馬。

說言未了，時遷就在翠云樓上點著硫黃焰硝，放一把火來。那火烈焰沖天，火光奪月，十分浩大。梁中書見了，急上得馬。卻待要去看時，只見兩條大漢，推兩輛車子，放在當路，便去取碗掛的燈來，望車子上點著，隨即火起。梁中書要出東門時，兩條大漢口稱：“李應、史進在此！”手拈撲刀，大踏步殺來。把門官軍嚇得走了，手邊的傷了十數(shù)個。杜遷、宋萬卻好接著出來，四個合做一處，把住東門。梁中書見不是頭勢，帶領(lǐng)隨行伴當，飛奔南門。南門傳說道：“一個胖大和尚輪動鐵禪杖，一個虎面行者掣出雙戒刀，發(fā)喊殺入城來?！绷褐袝伛R，再到留守司前，只見解珍、解寶手拈鋼叉，在那里東撞西撞。急待回州衙，不敢近前。王太守卻好過來，劉唐、楊雄兩條水火棍齊下，打得腦漿迸流，眼珠突出，死于街前。虞候、押番各逃殘生去了。梁中書急急回馬奔西門，只聽得城隍廟里火炮齊響，轟天震地。鄒淵、鄒潤手拿竹竿，只顧就房檐下放起火來。南瓦子前，王矮虎、一丈青殺將來。孫新、顧大嫂身邊掣出暗器，就那里協(xié)助。銅佛寺前，張青、孫二娘入去，扒上鰲山，放起火來。此時北京城內(nèi)，百姓黎民，一個個鼠竄狼奔，一家家神號鬼哭。四下里十數(shù)處火光亙天，四方不辨。有詩為證：

回祿施威特降災，熏天烈焰漲紅埃。

黃童白叟皆驚懼，又被雄兵混殺來。

卻說梁中書奔到西門，接著李成軍馬，急到南門城上，勒住馬在鼓樓上看時，只見城下兵馬擺滿，旗號上寫著“大將呼延灼”，火焰光中，抖擻精神，施逞驍勇，左有韓滔，右有彭玘，黃信在后，催動人馬，雁翅一般橫殺將來，隨到門下。梁中書出不得城去，和李成躲在北門城下，望見火光明亮，軍馬不知其數(shù)，卻是豹子頭林沖，躍馬橫槍，左有馬麟，右有鄧飛，花榮在后催動人馬，飛奔將來。再轉(zhuǎn)東門，一連火把叢中，只見沒遮攔穆弘，左有杜興，右有鄭天壽，三籌步軍好漢當先，手拈撲刀，引領(lǐng)一千余人，殺入城來。梁中書徑奔南門，舍命奪路而走。吊橋邊火把齊明，只見黑旋風李逵，左有李立，右有曹正，李逵渾身脫剝，睜圓怪眼，咬定牙根，手搦雙斧，從城濠里飛殺過來。李立、曹正，一齊俱到。李成當先，殺開條血路，奔出城來，護著梁中書便走。只見左手下殺聲震響，火把叢中軍馬無數(shù)，卻是大刀關(guān)勝，拍動赤兔馬，手舞青龍刀，徑搶梁中書。李成手舉雙刀，前來迎敵。那時李成無心戀戰(zhàn)，撥馬便走。左有宣贊，右有郝思文，兩肋里撞來，孫立在后催動人馬，并力殺來。正斗間，背后趕上小李廣花榮，拈弓搭箭，射中李成副將，翻身落馬。李成見了，飛馬奔走。未及半箭之地，只見右手下鑼鼓亂鳴，火光奪目，卻是霹靂火秦明，躍馬舞棍，引著燕順、歐鵬，背后楊志，又殺將來。李成且戰(zhàn)且走，折軍大半，護著梁中書，沖路走脫。

話分兩頭，卻說城中之事。杜遷、宋萬去殺梁中書老小一門良賤。劉唐、楊雄去殺王太守一家老小?？酌?、孔亮已從司獄司后墻爬將入去。鄒淵、鄒潤卻在司獄司前接住往來之人。大牢里柴進、樂和看見號火起了，便對蔡福、蔡慶道：“你弟兄兩個見也不見？更待幾時？”蔡慶在門邊守時，鄒淵、鄒潤早撞開牢門，大叫道：“梁山泊好漢全伙在此！好好送出盧員外、石秀哥哥來！”蔡慶慌忙報蔡福時，孔明、孔亮早從牢屋上跳將下來，不由他弟兄兩個肯與不肯，柴進身邊取出器械，便去開枷，放了盧俊義、石秀。柴進說與蔡福：“你快跟我去家中保護老小?！币积R都出牢門來。鄒淵、鄒潤接著，合做一處。蔡福、蔡慶跟隨柴進，來家中保全老小。盧俊義將引石秀、孔明、孔亮、鄒淵、鄒潤五個弟兄，徑奔家中來捉李固、賈氏。

卻說李固聽得梁山泊好漢引軍馬入城，又見四下里火起，正在家中有些眼跳，便和賈氏商量，收拾了一包金珠細軟背了，便出門奔走。只聽得排門一帶都倒，正不知多少人搶將入來。李固和賈氏慌忙回身，便望里面開了后門，踅過墻邊，徑投河下來尋自家躲避處。只見岸上張順大叫：“那婆娘走那里去！”李固心慌，便跳下船中去躲。卻待攢入艙里，只見一個人伸出手來，劈角兒揪住，喝道：“李固，你認得我么？”李固聽得是燕青的聲音，慌忙叫道：“小乙哥！我不曾和你有甚冤仇，你休得揪我上岸！”岸上張順早把那婆娘挾在肋下，拖到船邊。燕青拿了李固，都望東門來了。

再說盧俊義奔到家中，不見了李固和那婆娘，且叫眾人把應有家私金銀財寶，都搬來裝在車子上，往梁山泊給散。

卻說柴進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資老小，同上山寨。蔡福道：“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，休教殘害?！辈襁M見說，便去尋軍師吳用。比及柴進尋著吳用，急傳下號令去，休教殺害良民時，城中將及傷損一半。但見：

煙迷城市，火燎樓臺。千門萬戶受災危，三市六街遭患難。鰲山倒塌，紅光影里碎琉璃；屋宇崩摧，烈焰火中燒翡翠。前街傀儡，顧不得面是背非；后巷清音，盡丟壞龍笙鳳管。班毛老子，猖狂燎盡白髭須；綠發(fā)兒郎，奔走不收華蓋傘。耍和尚燒得頭焦額爛，麻婆子趕得屁滾尿流。踏竹馬的暗中刀槍，舞鮑老的難免刃槊。如花仕女，人叢中金墜玉崩；玩景佳人，片時間星飛云散。瓦礫藏埋金萬斛，樓臺變作祝融墟。可惜千年歌舞地，翻成一片戰(zhàn)爭場。

當時天色大明，吳用、柴進在城內(nèi)鳴金收軍。眾頭領(lǐng)卻接著盧員外并在秀，都到留守司相見。備說牢中多虧了蔡福、蔡慶弟兄兩個看管，已逃得殘生。燕青、張順早把這李固、賈氏解來。盧俊義見了，且教燕青監(jiān)下，自行看管，聽候發(fā)落。不在話下。

再說李成保護梁中書出城逃難，又撞著聞達領(lǐng)著敗殘軍馬回來，合兵一處，投南便走。正走之間，前軍發(fā)起喊來。卻是混世魔王樊瑞，左有項充，右有李袞，三籌步軍好漢，舞動飛刀飛槍，直殺將來。背后又是插翅虎雷橫，將引施恩、穆春，各引一千步軍，前來截住退路。卻似蝦兒逢巨浪，兔子遇豺狼。正是：獄囚遇赦重回禁，病客逢醫(yī)又上床。畢竟梁中書一行人馬怎地計結(jié)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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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回  　　宋江賞馬步三軍　關(guān)勝降水火二將

詞曰：

呻噲莊公臂斷截，靈輒車輪亦能折。

專諸魚腸數(shù)寸鋒，姬光座上流將血。

路旁手發(fā)千鈞錘，秦王副車煙塵飛。

春秋壯士何可比，泰山一死如毛羽。

豫讓酬恩荊軻烈，分尸碎骨如何說。

吳國要離刺慶忌，赤心赴刃亦何丑。

得人小恩施大義，剜心刎頸那回首。

丈夫取義能舍生，豈學兒曹夸大口。

話說當下梁中書、李成、聞達慌速尋得敗殘軍馬，投南便走。正行之間，又撞著兩隊伏兵，前后掩殺。李成當先，聞達在后，護著梁中書，并力死戰(zhàn)，撞透重圍，脫得大難。頭盔不整，衣甲飄零，雖是折了人馬，且喜三人逃得性命，投西去了。樊瑞引項充、李袞乘勢追趕不上，自與雷橫、施恩、穆春等同回北京城內(nèi)聽令。

再說軍師吳用在城中傳下將令，一面出榜安民，一面救滅了火。梁中書、李成、聞達、王太守各家老小，殺的殺了，走的走了，也不來追究。便把大名府庫藏打開，應有金銀寶物，段匹綾錦，都裝載上車了。又開倉廒，將糧米俵濟滿城百姓了，余者亦裝載上車，將回梁山泊倉用。號令眾頭領(lǐng)人馬，都皆完備，把李固、賈氏釘在陷車內(nèi)，將軍馬摽撥作三隊，回梁山泊來。正是：鞍上將敲金鐙響，步軍齊唱凱歌回。卻叫戴宗先去報宋公明。

宋江會集諸將下山迎接，都到忠義堂上。宋江見了盧俊義，納頭便拜。盧俊義慌忙答禮。宋江道：“我等眾人，欲請員外上山，同聚大義。不想?yún)s遭此難，幾被傾送，寸心如割！皇天垂祐，今日再得相見，大慰平生?！北R俊義拜謝道：“上托兄長虎威，深感眾頭領(lǐng)之德，齊心并力，救拔賤體，肝膽涂地，難以報答！”便請蔡慶、蔡福拜見宋江，言說：“在下若非此二人，安得殘生到此！”稱謝不盡。當下宋江要盧員外為尊。盧俊義拜道：“盧某是何等之人，敢為山寨之主！若得與兄長執(zhí)鞭墜鐙，愿為一卒，報答救命之恩，實為萬幸?！彼谓偃菡?，盧俊義那里肯坐。只見李逵道：“哥哥若讓別人做山寨之主，我便殺將起來！”武松道：“哥哥只管讓來讓去，讓得弟兄們心腸冷了！”宋江大喝道：“汝等省得甚么！不得多言！”盧俊義慌忙拜道：“若是兄長苦苦相讓，著盧某安身不牢?！崩铄咏械溃骸敖癯紱]事了，哥哥便做皇帝，教盧員外做丞相，我們都做大官，殺去東京，奪了鳥位子，卻不強似在這里鳥亂！”宋江大怒，喝罵李逵。吳用勸道：“且教盧員外東邊耳房安歇，賓客相待。等日后有功，卻再讓位。”宋江方才喜歡。就叫燕青一處安歇。另撥房屋叫蔡福、蔡慶安頓老小。關(guān)勝家眷，薛永已取到山寨。

宋江便叫大設(shè)筵宴，犒賞馬、步、水三軍，令大小頭目，并眾嘍啰軍健，各自成團作隊去吃酒。忠義堂上設(shè)宴慶賀，大小頭領(lǐng)相謙相讓，飲酒作樂。盧俊義起身道：“淫婦奸夫擒捉在此，聽候發(fā)落?！彼谓Φ溃骸拔艺恕＝兴麅蓚€過來！”眾軍把陷車打開，拖出堂前。李固綁在左邊將軍柱上，賈氏綁在右邊將軍柱上。宋江道：“休問這廝罪惡，請員外自行發(fā)落。”盧俊義得令，手拿短刀，自下堂來，大罵潑婦賊奴。就將二人割腹剜心，凌遲處死，拋棄尸首，上堂來拜謝眾人。眾頭領(lǐng)盡皆作賀，稱贊不已。

且不說梁山泊大設(shè)筵宴，犒賞馬、步、水三軍，卻說梁中書探聽得梁山泊軍馬退去，再和李成、聞達引領(lǐng)敗殘軍馬入城來，看覷老小時，十損八九。眾皆嚎哭不已。比及鄰近取軍追趕梁山泊人馬時，已自去得遠了。且教各自收軍。梁中書的夫人躲得在后花園中，逃得性命，便教丈夫?qū)懕砩曜喑ⅲ瑢憰烫珟熤?，早早調(diào)兵遣將，剿除賊寇報仇。抄寫民間被殺死者五千余人，中傷者不計其數(shù)。各部軍馬，總折卻三萬有余。首將赍了奏文密書上路，不則一日，來到東京太師府前下馬。門吏轉(zhuǎn)報，太師教喚入來。首將直至節(jié)堂下拜見了，呈上密書申奏，訴說打破北京，賊寇浩大，難以抵敵。蔡京見了大怒，且教首將退去。

次日五更，景陽鐘響，待漏院眾集文武群臣。蔡太師為首，直臨玉階，面奏道君皇帝。天子覽奏大驚，與眾臣曰：“此寇累造大惡，克當何如？”有諫議大夫趙鼎出班奏道：“前者差蒲東關(guān)勝領(lǐng)兵征剿，收捕不全，累至失陷。往往調(diào)兵征發(fā)，皆折兵將。蓋因失其地利，以至如此。以臣愚意，不若降敕赦罪招安，詔取赴闕，命作良臣，以防邊境之害。此為上策。”蔡京聽了大怒，喝叱道：“汝為諫議大夫，反滅朝廷綱紀，猖獗小人，罪合賜死！”天子曰：“如此，目下便令出朝，無宣不得入朝！”當日革了趙鼎官爵，罷為庶人。當朝誰敢再奏。有詩為證：

璽書招撫是良謀，趙鼎名言孰與儔。

堪笑蔡京多誤國，反疏忠直快私仇。

天子又問蔡京曰：“似此賊人猖獗，可遣誰人剿捕此寇？”蔡太師奏曰：“臣量這等山野草賊，安用大軍。臣舉凌州有二將：一人姓單名廷圭，一人姓魏名定國，見任本州團練使。伏乞陛下圣旨，星夜差人調(diào)此一枝軍馬，克日掃清水泊?！碧熳哟笙?，隨即降寫敕符，著樞密院調(diào)遣。天子駕起，百官退朝。眾官暗笑。次日，蔡京會省院差官，赍捧圣旨敕符投凌州來。

再說宋江水滸寨內(nèi)，將北京所得的府庫金寶財物，給賞與馬、步、水三軍。連日殺牛宰馬，大排筵宴，慶賀盧員外。雖無炮鳳烹龍，端的肉山酒海。眾頭領(lǐng)酒至半酣，吳用對宋江等說道：“今為盧員外，打破北京，殺損人民，劫掠府庫，趕得梁中書等離城逃奔。他豈不寫表申奏朝廷，況他丈人是當朝太師，怎肯干罷？必然起軍發(fā)馬，前來征討?！彼谓溃骸败妿熕鶓]，最為得理。何不使人連夜去北京探聽虛實，我這里好做準備。”吳用笑道：“小弟已差人去了，將次回也。”正在筵會之間，商議未了，只見原差探事人到來，報說：“北京梁中書果然申奏朝廷，要調(diào)兵征剿。有諫議大夫趙鼎奏請招安，致被蔡京喝罵，削了趙鼎官職。如今奏過天子，差人赍捧敕符，往凌州調(diào)遣單廷圭、魏定國兩個團練使，起本州軍馬前來征討?！彼谓愕溃骸八拼巳绾斡瓟常俊眳怯玫溃骸暗人麃頃r，一發(fā)捉了?！标P(guān)勝起身對宋江、吳用道：“關(guān)某自從上山，深感仁兄重待，不曾出得半分氣力。單廷圭、魏定國，蒲城多曾相會。久知單廷圭那廝，善能用水浸兵之法，人皆稱為圣水將軍。魏定國這廝，熟精火攻兵法，上陣專能用火器取人，因此呼為神火將軍。凌州是本境，兼管本州兵馬，取此二人為部下。小弟不才，愿借五千軍兵，不等他二將起行，先往凌州路上接住。他若肯降時，帶上山來。若不肯投降，必當擒來奉獻。兄長亦不須用眾頭領(lǐng)張弓挾矢，費力勞神。不知尊意若何？”宋江大喜，便叫宣贊、郝思文二將，就跟著一同前去。關(guān)勝帶了五千軍馬，來日下山。次早，宋江與眾頭領(lǐng)在金沙灘寨前餞行，關(guān)勝三人引兵去了。

眾頭領(lǐng)回到忠義堂上，吳用便對宋江說道：“關(guān)勝此去，未保其心?？梢栽俨盍紝㈦S后監(jiān)督，就行接應?！彼谓溃骸拔峥搓P(guān)勝義氣凜然，始終如一。軍師不必見疑。”吳用道：“只恐他心不似兄長之心。可再叫林沖、楊志領(lǐng)兵，孫立、黃信為副將，帶領(lǐng)五千人馬，隨即下山?！崩铄颖愕溃骸拔乙踩プ咭辉狻！彼谓溃骸按艘蝗ビ媚悴恢?，自有良將建功。”李逵道：“兄弟若閑便要生病。若不叫我去時，獨自也要去走一遭?！彼谓鹊溃骸澳闳舨宦犖业能娏睿盍四泐^！”李逵見說，悶悶不已，下堂去了。

不說林沖、楊志領(lǐng)兵下山接應關(guān)勝。次日，只見小軍來報：“黑旋風李逵，昨夜二更，拿了兩把板斧，不知那里去了?！彼谓妶螅唤械每啵骸笆俏乙箒頉_撞了他這幾句言語，多管是投別處去了?！眳怯玫溃骸靶珠L非也！他雖粗鹵，義氣倒重，不到得投別處去。多管是過兩日便來。兄長放心！”宋江心慌，先使戴宗去趕，后著時遷、李云、樂和、王定六四個首將，分四路去尋。有詩為證：

李逵斗膽人難及，便要隨軍報不平。

只為宋江軍令肅，手持雙斧夜深行。

且說李逵是夜提著兩把板斧下山，抄小路徑投凌州去，一路上自尋思道：“這兩個鳥將軍，何消得許多軍馬去征他！我且搶入城中，一斧一個，都砍殺了，也教哥哥吃一驚，也和他們爭得一口氣?！弊吡税肴?，走得肚饑。原來貪慌下山，又不曾帶得盤纏。多時不做這買賣，尋思道：“只得尋個鳥出氣的?！闭咧g，看見路旁一個村酒店。李逵便入去里面坐下，連打了三角酒，二斤肉吃了，起身便走。酒保攔住討錢。李逵道：“待我前頭去尋得些買賣，卻把來還你?！闭f罷，便動身。只見外面走入個彪形大漢來，喝道：“你這黑廝好大膽！誰開的酒店，你來白吃不肯還錢！”李逵睜著眼道：“老爺不揀那里，只是白吃?！表n伯龍道：“我對你說時，驚得你尿流屁滾！老爺是梁山泊好漢韓伯龍的便是，本錢都是宋江哥哥的?！崩铄勇犃税敌Γ骸拔疑秸锬抢镎J的這個鳥人！”原來韓伯龍曾在江湖上打家劫舍，要來上梁山泊入伙，卻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貴，要他引見宋江。因是宋公明生發(fā)背瘡在寨中，又調(diào)兵遣將，多忙少閑，不曾見得。朱貴權(quán)且教他在村中賣酒。當時李逵去腰間拔出一把板斧，看著韓伯龍道：“把斧頭為當?！表n伯龍不知是計，舒手來接。被李逵手起，望面門上只一斧，肐地砍著。可憐韓伯龍做了半世強人，死在李逵之手。兩三個火家，只恨爺娘少生了兩只腳，望深村里走了。李逵就地下?lián)锫恿吮P纏，放火燒了草屋，望凌州去了。

行不得一日，正走之間，官道旁邊只見走過一條大漢，直上直下相李逵。李逵見那人看他，便道：“你那廝看老爺怎地？”那漢便答道：“你是誰的老爺？”李逵便搶將入來。那漢子手起一拳，打個搭墩。李逵尋思：“這漢子倒使得好拳！”坐在地下，仰著臉問道：“你這漢子姓甚名誰？”那漢道：“老爺沒姓，要廝打便和你廝打。你敢起來？”李逵大怒，正待跳將起來，被那漢子肋羅里又只一腳，踢了一跤。李逵叫道：“贏他不得！”扒將起來便走。那漢叫住，問道：“這黑漢子，你姓甚名誰？那里人氏？”李逵道：“我說與你，休要吃驚。我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的便是。”那漢道：“你端的是不是？不要說謊?！崩铄拥溃骸澳悴恍?，只看我這兩把板斧?！蹦菨h道：“你既是梁山泊好漢，獨自一個投那里去？”李逵道：“我和哥哥鱉口氣，要投凌州去殺那姓單姓魏的兩個?！蹦菨h道：“我聽得你梁山泊已有軍馬去了。你且說是誰？”李逵道：“先是大刀關(guān)勝領(lǐng)兵，隨后便是豹子頭林沖、青面獸楊志領(lǐng)軍策應?！蹦菨h聽了，納頭便拜。李逵道：“你端的姓甚名誰？”那漢道：“小人原是中山府人氏，祖?zhèn)魅鄵錇樯?。卻才手腳，父子相傳，不教徒弟。平生最無面目，到處投人不著。山東、河北都叫我做沒面目焦挺。近日打聽得寇州地面有座山，名為枯樹山，山上有個強人，平生只好殺人，世人把他比做喪門神，姓鮑名旭。他在那山里打家劫舍，我如今待要去那里入伙?！崩铄拥溃骸澳阌羞@等本事，如何不來投奔俺哥哥宋公明？”焦挺道：“我多時要投奔大寨入伙，卻沒條門路。今日得遇兄長，愿隨哥哥?！崩铄拥溃骸拔覅s要和宋公明哥哥爭口氣了，下山來，不殺得一個人，空著雙手怎地回去？你和我去枯樹山，說了鮑旭，同去凌州，殺得單、魏二將，便好回山?！苯雇Φ溃骸傲柚菀桓浅兀S多軍馬在彼。我和你只兩個，便有十分本事，也不濟事，枉送了性命。不如且去枯樹山，說了鮑旭，都去大寨入伙，此為上計?！眱蓚€正說之間，背后時遷趕將來，叫道：“哥哥憂得你苦！便請回山。如今分四路去趕你也?！崩铄右雇?，且教與時遷廝見了。時遷勸李逵回山：“宋公明哥哥等你?！崩铄拥溃骸澳闱易。∥液徒雇ι塘慷?，先去枯樹山說了鮑旭，方才回來。”時遷道：“使不得。哥哥等你，即便回寨?！崩铄拥溃骸澳闳舨桓胰ィ阕韵然厣秸?，報與哥哥知道。我便回也?！睍r遷懼怕李逵，自回山寨去了。焦挺卻和李逵自投寇州來，望枯樹山去了。

話分兩頭，卻說關(guān)勝與同宣贊、郝思文，引領(lǐng)五千軍馬接來，相近凌州。且說凌州太守接得東京調(diào)兵的敕旨，并蔡太師札付，便請兵馬團練單廷圭、魏定國商議。二將受了札付，隨即選點軍兵，關(guān)領(lǐng)軍器，拴束鞍馬，整頓糧草，指日起行。忽聞報說：“蒲東大刀關(guān)勝，引軍到來，侵犯本州。”單廷圭、魏定國聽得大怒，便收拾軍馬出城迎敵。兩軍相近，旗鼓相望。門旗下關(guān)勝出馬。那邊陣內(nèi)鼓聲響處，圣水將軍出馬。怎生打扮？

戴一頂渾鐵打就四方鐵帽，頂上撒一顆斗來大小黑纓，披一副熊皮砌就嵌縫沿邊烏油鎧甲，穿一領(lǐng)皂羅繡就點翠團花禿袖征袍，著一雙斜皮踢鐙嵌線云跟靴，系一條碧鞓釘就疊勝獅蠻帶，一張弓，一壺箭，騎一匹深烏馬，使一條黑桿槍。

前面打一把引軍按北方皂纛旗，上書七個銀字：“圣水將軍單廷圭”。又見這邊鸞鈴響處，轉(zhuǎn)出這員神火將軍魏定國來出馬。怎生打扮？

戴一頂朱紅綴嵌點金束發(fā)盔，頂上撒一把掃帚長短赤纓，披一副擺連環(huán)吞獸面猊鎧，穿一領(lǐng)繡云霞飛怪獸絳紅袍，著一雙刺麒麟間翡翠云縫錦跟靴，帶一張描金雀畫寶雕弓，懸一壺鳳翎鑿山狼牙箭，騎坐一匹胭脂馬，手使一口熟銅刀。

前面打一把引軍按南方紅繡旗，上書七個銀字：“神火將軍魏定國”。兩員虎將一齊出到陣前。關(guān)勝見了，在馬上說道：“二位將軍，別來久矣！”單廷圭、魏定國大笑，指著關(guān)勝罵道：“無才關(guān)勝，背反狂夫，上負朝廷之恩，下辱祖宗名目，不知死活，引軍到來，有何理說？”關(guān)勝答道：“你二將差矣！目今主上昏昧，奸臣弄權(quán)，非親不用，非仇不談。兄長宋公明仁德施恩，替天行道。特令關(guān)某等到來，招請二位將軍。倘蒙不棄，便請過來，同歸山寨。”單、魏二將聽得大怒，聚馬齊出。一個似北方一朵烏云，一個如南方一團烈火，飛出陣前。關(guān)勝卻待去迎敵，左手下飛出宣贊，右手下奔出郝思文，兩對兒在陣前廝殺。刀對刀，迸萬道寒光；槍對槍，起一天殺氣。關(guān)勝遙見神火將越斗越精神，圣水將無半點懼色。正斗之間，兩將撥轉(zhuǎn)馬頭，望本陣便走。郝思文、宣贊隨即追趕，沖入陣中。只見魏定國轉(zhuǎn)入左邊，單廷圭轉(zhuǎn)過右邊。隨后宣贊趕著魏定國，郝思文追住單廷圭。且說宣贊正趕之間，只見四五百步軍，都是紅旗紅甲，一字兒圍裹將來，撓鉤齊下，套索飛來，和人連馬活捉去了。再說郝思文追趕單廷圭到右邊，只見五百來步軍，盡是黑旗黑甲，一字兒裹轉(zhuǎn)來。腦后眾軍齊上，把郝思文生擒活捉去了?？蓱z二將英雄，到此翻成畫餅。一面把人解入凌州，各領(lǐng)五百精兵，殺出陣門，卻似烏云卷地，猶如烈火飛來。眾軍卷殺過對陣。關(guān)勝舉手無措，大敗輸虧，望后便退。隨即單廷圭、魏定國拍馬在背后追來。關(guān)勝正走之間，只見前面沖出二將。關(guān)勝看時，左有林沖，右有楊志，從兩肋羅里撞將出來，殺散凌州軍馬。關(guān)勝收住本部殘兵，與林沖、楊志相見，合兵一處。隨后孫立、黃信，一同見了。權(quán)且下寨。

卻說水火二將捉得宣贊、郝思文，得勝回到城中。張?zhí)亟又?，置酒作賀。一面教人做造陷車，裝了二人，差一員偏將，帶領(lǐng)三百步軍，連夜解上東京，申達朝廷。

且說偏將帶領(lǐng)三百人馬，臨押宣贊、郝思文上東京來，迤邐前行，來到一個去處，只見滿山枯樹，遍地蘆芽。一聲鑼響，撞出一伙強人。當先一個，手搦雙斧，聲喝如雷，正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。隨即后面帶著這個好漢。端的是誰？正是：

相撲叢中人盡伏，拽拳飛腳如刀毒。

劣性發(fā)時似山倒，焦挺從來沒面目。

李逵、焦挺兩個好漢，引著小嘍啰攔住去路，也不打話，便搶陷車。偏將急待要走，背后又撞出一個好漢。正是：

猙獰鬼臉如鍋底，雙睛疊暴露狼唇。

放火殺人提闊劍，鮑旭名映喪門神。

這個好漢正是喪門神鮑旭，向前把偏將手起劍落，砍下馬來。其余人等，撇下陷車盡皆逃命去了。

李逵看時，卻是宣贊、郝思文，便問了備細來由。宣贊見李逵，亦問：“你怎生在此？”李逵說道：“為是哥哥不肯教我來廝殺，獨自一個走下山來。先殺了韓伯龍，后撞見焦挺，引我在此。鮑旭一見如故，便和親兄弟一般接待。卻才商議，正欲去打凌州，只見小嘍啰山頭上望見這伙人馬，監(jiān)押陷車到來。只道是官兵捕盜，不想?yún)s是你二位。”鮑旭邀請到寨內(nèi)，殺羊置酒相待。郝思文道：“兄弟既然有心上梁山泊入伙，不若將引本部人馬，就同去凌州，并力攻打，此為上策?！滨U旭道：“小可與李兄正如此商議。足下之言，說的最是。我山寨之中，也有三二百匹好馬?！睅ьI(lǐng)五七百小嘍啰，五籌好漢，一齊來打凌州。

卻說逃難軍士奔回來報與張?zhí)卣f道：“半路里有強人奪了陷車，殺了首將。”單廷圭、魏定國聽得大怒，便道：“這番拿著，便在這里施刑?！敝宦牭贸峭怅P(guān)勝引兵搦戰(zhàn)。單廷圭爭先出馬，開城門放下吊橋，引一千軍馬出城迎敵。門旗中飛出五百玄甲軍來，到于陣前，走出一員大將，爭先出馬，乃是圣水將軍。端的好表人物。怎生打扮？有詩為證：

鳳目臥蠶眉，虬髯黑面皮。

錦袍籠獬豸，寶甲嵌狻猊。

馬跨東洋獸，人擎北斗旗。

凌州圣水將，英雄單廷圭。

當下單廷圭出馬，大罵關(guān)勝道：“辱國敗將，何不就死！”關(guān)勝聽了，舞刀拍馬。兩個斗不到二十余合，關(guān)勝勒轉(zhuǎn)馬頭，慌忙便走。單廷圭隨即趕將來，約趕十余里，關(guān)勝回頭喝道：“你這廝不下馬受降，更待何時！”單廷圭挺槍直取關(guān)勝后心。關(guān)勝使出神威，拖起刀背，只一拍，喝一聲：“下去！”單廷圭落馬。關(guān)勝下馬、向前扶起，叫道：“將軍恕罪?！眴瓮⒐缁炭址Y，乞命受降。關(guān)勝道：“某與宋公明哥哥面前，多曾舉你。特來相招二位將軍，同聚大義?！眴瓮⒐绱鸬溃骸安徊旁甘┤R之力，同共替天行道?！眱蓚€說罷，并馬而行出來。林沖接見二人并馬而行，便問其故。關(guān)勝不說輸贏，答道：“山僻之內(nèi)，訴舊論新，招請歸降。”林沖等眾皆大喜。單廷圭回至陣前，大叫一聲，五百玄甲軍兵一哄過來。其余人馬，奔入城中去了。連忙報知太守。

魏定國聽了大怒。次日，領(lǐng)起軍馬出城交戰(zhàn)。單廷圭與同關(guān)勝、林沖，直臨陣前。只見門旗開處，神火將軍出馬。怎生打扮？有詩為證：

朗朗明星露雙目，團團虎面如紫玉。

錦袍花繡荔枝紅，襯襖云鋪鸚鵡綠。

行來好似火千團，部領(lǐng)絳衣軍一簇。

世間人號神火將，此是凌州魏定國。

當時魏定國出馬，見了單廷圭順了關(guān)勝，大罵：“忘恩背主負義匹夫！”關(guān)勝大怒，拍馬向前迎敵。二馬相交，軍器并舉。兩將斗不到十合，魏定國望本陣便走。關(guān)勝卻欲要追，單廷圭大叫道：“將軍不可去趕！”關(guān)勝連忙勒住戰(zhàn)馬。說猶未了，凌州陣內(nèi)早飛出五百火兵，身穿絳衣，手執(zhí)火器，前后擁出有五十輛火車，車上都滿裝蘆葦引火之物。軍人背上，各拴鐵葫蘆一個，內(nèi)藏硫黃焰硝五色煙藥，一齊點著，飛搶出來。人近人倒，馬遇馬傷。關(guān)勝軍兵四散奔走，退四十余里扎住。

魏定國收轉(zhuǎn)軍馬回城，看見本州烘烘火起，烈烈煙生。原來卻是黑旋風李逵與同焦挺、鮑旭，帶領(lǐng)枯樹山人馬，都去凌州背后，打破北門，殺入城中，放起火來，劫擄倉庫錢糧。魏定國知了，不敢入城，慌速回軍。被關(guān)勝隨后趕上追殺，首尾不能相顧。凌州已失，魏定國只得退走，奔中陵縣屯駐。關(guān)勝引軍，把縣四下圍住。便令諸將調(diào)兵攻打。魏定國閉門不出。

單廷圭便對關(guān)勝、林沖等眾位說道：“此人是一勇之夫。攻擊得緊，他寧死而不辱。事寬即完，急難成效。小弟愿往縣中，不避刀斧，用好言招撫此人，束手來降，免動干戈?！标P(guān)勝見說大喜，隨即叫單廷圭單人匹馬到縣。小校報知，魏定國出來相見了，邀請上廳而坐。單廷圭用好言說道：“如今朝廷不明，天下大亂，天子昏昧，奸臣弄權(quán)。我等歸順宋公明，且歸水泊。久后奸臣退位，那時臨朝，去邪歸正，未為晚矣?！蔽憾▏犃T，沉吟半晌，說道：“若是要我歸順，須是關(guān)勝親自來請，我便投降。他若是不來，我寧死而不辱。”單廷圭即便上馬回來，報與關(guān)勝。關(guān)勝見說，便道：“大丈夫作事，何故疑惑?！北闩c單廷圭匹馬單刀而去。林沖諫道：“兄長，人心難忖，三思而行?！标P(guān)勝道：“好漢作事無妨?！敝钡娇h衙。魏定國接著，大喜，愿拜投降。同敘舊情，設(shè)宴管待。當日帶領(lǐng)五百火兵，都來大寨，與林沖、楊志并眾頭領(lǐng)俱各相見已了，即便收軍回梁山泊來。宋江早使戴宗接著，對李逵說道：“只為你偷走下山，空教眾兄弟趕了許多路。如今時遷、樂和、李云、王定六四個先回山去了。我如今先去報知哥哥，免至懸望?！?

不說戴宗爭先去了。且說關(guān)勝等軍馬回到金沙灘邊，水軍頭領(lǐng)棹船接濟軍馬，陸續(xù)過渡。只見一個人氣急敗壞跑將來。眾人看時，卻是金毛犬段景住。林沖便問道：“你和楊林、石勇去北地里買馬，如何這等慌速跑來？”

段景住言無數(shù)句，話不一席，有分教：宋江調(diào)撥軍兵，來打這個去處。重報舊仇，再雪前恨。正是：情知語是鉤和線，從頭釣出是非來。畢竟段景住對林沖等說出甚言語來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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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回  　　宋公明夜打曾頭市　盧俊義活捉史文恭

詩曰：

恢恢天網(wǎng)實無端，消息盈虛未易觀。

不向公家尊禮度，卻從平地筑峰巒。

宋江水滸心初遂，晁蓋泉臺死亦安。

天道好還非謬語，身亡家破不勝嘆。

話說當時段景住跑來，對林沖等說道：“我與楊林、石勇前往北地買馬。小弟到彼，選得壯竄有筋力好毛片駿馬，買了二百余匹。回至青州地面，被一伙強人，為頭一個喚做險道神郁保四，聚集二百余人，盡數(shù)把馬劫奪，解送曾頭市去了。石勇、楊林不知去向。小弟連夜逃來報知，可差人去討馬回山。”

關(guān)勝見說，教且回山寨與哥哥相見了，卻商議此事。眾人且過渡來，都到忠義堂上，見了宋江。關(guān)勝引單廷圭、魏定國與大小頭領(lǐng)俱各相見了。李逵把下山殺了韓伯龍，遇見焦挺、鮑旭，同去打破凌州之事說了一遍。宋江聽罷，又添四個好漢，正在歡喜。

段景住備說奪馬一事，宋江聽了，大怒道：“前者奪我馬匹，今又如此無禮！晁天王的冤仇未曾報得，旦夕不樂。若不去報此仇，惹人恥笑！”吳用道：“即目春暖，正好廝殺。前者進兵失其地利，如今必用智取?！彼谓溃骸按顺鹕钊牍撬瑁粓蟮檬牟贿€山！”吳用道：“且教時遷，他會飛檐走壁，可去探聽消息一遭，回來卻作商量。”時遷聽命去了。無三二日，只見楊林、石勇逃得回寨，備說曾頭市史文恭口出大言，要與梁山泊勢不兩立。宋江見說，便要起兵。吳用道：“再待時遷回報，卻去未遲?！彼谓瓪馓钚兀獔蟠顺?，片時忍耐不住，又使戴宗飛去打聽，立等回報。不過數(shù)日，卻是戴宗先回來說：“這曾頭市要與凌州報仇，欲起軍馬。見今曾頭市口扎下大寨，又在法華寺內(nèi)做中軍帳，五百里遍插旌旗，不知何路可進?！贝稳眨瑫r遷回寨報說：“小弟直到曾頭市里面，探知備細。見今扎下五個寨柵。曾頭市前面，二千余人守住村口?？傉瘍?nèi)是教師史文恭執(zhí)掌，北寨是曾涂與副教師蘇定，南寨內(nèi)是次子曾參，西寨內(nèi)是三子曾索，東寨內(nèi)是四子曾魁，中寨內(nèi)是第五子曾升與父親曾弄守把。這個青州郁保四，身長一丈，腰闊數(shù)圍，綽號險道神，將這奪的許多馬匹都喂養(yǎng)在法華寺內(nèi)?！?

吳用聽罷，便教會集諸將，一同商議，“既然他設(shè)五個寨柵，我這里分調(diào)五支軍將，可作五路去打他五個寨柵?！北R俊義便起身道：“盧某得蒙救命上山，未能報效，今愿盡命向前，未知尊意若何？”宋江大喜，便道：“員外如肯下山，便為前部?！眳怯弥G道：“員外初到山寨，未經(jīng)戰(zhàn)陣，山嶺崎嶇，乘馬不便，不可為前部先鋒。別引一支軍馬，前去平川埋伏，只聽中軍炮響，便來接應?！眳怯弥饕庵豢直R俊義捉得史文恭，宋江不負晁蓋之遺言，讓位與他，因此不允。宋江大意只要盧俊義建功，乘此機會，教他為山寨之主，不負晁蓋遺言。吳用不肯，立主叫盧員外帶同燕青，引領(lǐng)五百步軍，平川小路聽號。再分調(diào)五路軍馬：曾頭市正南大寨，差馬軍頭領(lǐng)霹靂火秦明、小李廣花榮，副將馬麟、鄧飛，引軍三千攻打；曾頭市正東大寨，差步軍頭領(lǐng)花和尚魯智深、行者武松，副將孔明、孔亮，引軍三千攻打；曾頭市正北大寨，差馬軍頭領(lǐng)青面獸楊志、九紋龍史進，副將楊春、陳達，引軍三千攻打；曾頭市正西大寨，差步軍頭領(lǐng)美髯公朱仝，插翅虎雷橫，副將鄒淵、鄒潤，引軍三千攻打；曾頭市正中總寨，都頭領(lǐng)宋公明，軍師吳用、公孫勝，隨行副將呂方、郭盛、解珍、解寶、戴宗、時遷，領(lǐng)軍五千攻打。合后步軍頭領(lǐng)黑旋風李逵、混世魔王樊瑞，副將項充、李袞，引馬步軍兵五千。其余頭領(lǐng)各守山寨。怎見得五軍進發(fā)？但見：

梁山泊五軍先鋒，馬軍遇水疊橋；水滸寨六丁神將，步卒逢山開路。七星旗帶，飄飄散天上烏云；八卦陣圖，隱隱動山前虎豹。鞍上將齊披鐵鎧，坐下馬都帶銅鈴。九洞妖魔離海內(nèi)，十方神將降人間。

當下宋江部領(lǐng)五軍兵將大進，正是槍刀流水急，人馬撮風行。且說曾頭市探事人探知備細，報入寨中。曾長官聽了，便請教師史文恭、蘇定商議軍情重事。史文恭道：“梁山泊軍馬來時，只是多使陷坑，方才捉得他強兵猛將。這伙草寇，須是這條計，以為上策。”曾長官便差莊客人等，將了鋤頭、鐵鍬，去村口掘下陷坑數(shù)十處，上面虛浮土蓋，四下里埋伏了軍兵，只等敵軍來到。又去曾頭市北路，也掘下十數(shù)處陷坑。比及宋江軍馬起行時，吳用預先暗使時遷又去打聽。數(shù)日之間，時遷回來報說：“曾頭市寨南寨北盡都掘下陷坑，不計其數(shù)，只等俺軍馬到來。”吳用見說，大笑道：“不足為奇！”引軍前進，來到曾頭市相近。此時日午時分，前隊望見一騎馬來，項帶銅鈴，尾拴雉尾，馬上一人，青巾白袍，手執(zhí)短槍。前隊望見，便要追趕，吳用止住。便教軍馬就此下寨，四面掘了濠塹，下了鐵蒺藜。傳令下去，教五軍各自分投下寨，一般掘下濠塹，下了蒺藜。

一住三日，不出交戰(zhàn)。吳用再使時遷扮作伏路小軍，去曾頭市寨中探聽他不出何意；所有陷坑，暗暗地記著有幾處，離寨多少路遠，總有幾處。時遷去了一日，都知備細，暗地使了記號，回報軍師。次日，吳用傳令，教前隊步軍各執(zhí)鐵鋤，分作兩隊，又把糧車一百有余，裝載蘆葦干柴，藏在中軍。當晚傳令與各寨諸軍頭領(lǐng)：來日巳牌，只聽東西兩路步軍先去打寨。再教攻打曾頭市北寨的楊志、史進，把馬軍一字兒擺開。如若那邊擂鼓搖旗，虛張聲勢，切不可進。吳用傳令已了。

再說曾頭市史文恭只要引宋江軍馬打寨，便著他陷坑。寨前路狹，待走那里去！次日巳牌，只聽得寨前炮響。追兵大隊都到南門。次后只見東寨邊來報道：“一個和尚輪著鐵禪杖，一個行者舞起雙戒刀，攻打前后?！笔肺墓У溃骸斑@兩個必是梁山泊魯智深、武松?！豹q恐有失，便分人去幫助曾魁。只見西寨邊又來報道：“一個長髯大漢，一個虎面賊人，旗號上寫著美髯公朱仝，插翅虎雷橫，前來攻打甚急?！笔肺墓犃耍址謸苋巳椭?。又聽得寨前炮響，史文恭按兵不動，只要等他入來塌了陷坑，山后伏兵齊起，接應捉人。這里吳用卻調(diào)馬軍，從山背后兩路抄到寨前。前面步軍只顧看寨，又不敢去；兩邊伏兵都擺在寨前，背后吳用軍馬趕來，盡數(shù)逼下坑去。史文恭卻待出來，吳用鞭梢一指，軍寨中鑼響，一齊推出百余輛車子來，盡數(shù)把火點著，上面蘆葦、干柴、硫黃、焰硝一齊著起，煙火迷天。比及史文恭軍馬出來，盡被火車橫攔當住，只得回避，急待退軍。公孫勝早在陣中揮劍作法，借起大風，刮得火焰卷入南門，早把敵樓、排柵盡行燒毀。已自得勝，鳴金收軍。四下里入寨，當晚權(quán)歇。史文恭連夜修整寨門，兩下當住。

次日，曾涂對史文恭計議道：“若不先斬賊首，難以追滅?！狈指督處熓肺墓Ю问卣瘱拧Ｔ柯暑I(lǐng)軍兵，披掛上馬，出陣搦戰(zhàn)。怎生打扮？

頭戴金盔，身披鐵鎧，腰系絨絳，坐騎快馬。

彎弓插箭，體掛緋袍，腳踏寶鐙，手拈鋼槍。

當日曾涂上馬，飛出陣來。宋江在中軍聞知曾涂搦戰(zhàn)，帶領(lǐng)呂方、郭盛相隨，出到前軍。門旗影里看見曾涂，心懷舊恨，用鞭指道：“誰與我先捉這廝，報往日之仇，消向者之恨？”小溫侯呂方拍坐下馬，挺手中方天畫戟，直取曾涂。兩馬交鋒，軍器并舉。斗到三十合已上，郭盛在門旗下，看見兩個中間將及輸了一個。原來呂方本事迭不得曾涂，三十合已前，兀自抵敵得住，三十合已后，戟法亂了，只辦得遮架躲閃。郭盛只恐呂方有失，便驟坐下馬，拈手中方天畫戟，飛出陣來，夾攻曾涂。三騎馬在陣前絞做一團。原來兩枝戟上都拴著金錢豹尾，呂方、郭盛要捉曾涂，兩枝戟齊舉。曾涂眼明，便用槍只一撥，卻被兩條豹尾攪住朱纓，奪扯不開。三個各要掣出軍器使用。小李廣花榮在陣中看見，恐怕輸了兩個，便縱馬出來，左手拈起雕弓，右手急取鈚箭，搭上箭，拽滿弓，望著曾涂射來。這曾涂卻好掣出槍來，那兩枝戟兀自攪做一團。說時遲，那時疾，曾涂掣槍，便望呂方項根搠來?；s箭早先到，正中曾涂左臂，翻身落馬，頭盔倒卓，兩腳蹬空。呂方、郭盛雙戟并施，曾涂死于非命。十數(shù)騎馬軍飛奔回來，報知史文恭，轉(zhuǎn)報中寨。曾長官聽得大哭。有詩為證：

拍馬橫槍要出尖，當場挑戰(zhàn)勢翩翩。

不知暗中雕翎箭，一命悠悠赴九泉。

只見旁邊惱犯了一個壯士曾升，武藝絕高，使兩口飛刀，人莫敢近。當時聽了大怒，咬牙切齒，喝教：“備我馬來，要與哥哥報仇！”曾長官攔當不住。全身披掛，綽刀上馬，直奔前寨。史文恭接著勸道：“小將軍不可輕敵。宋江軍中智勇猛將極多，若論史某愚意，只宜堅守五寨，暗地使人前往凌州，便教飛奏朝廷，調(diào)兵選將，多撥官軍，分作兩處征剿：一打梁山泊，一保曾頭市。令賊無心戀戰(zhàn)，必欲退兵急奔回山。那時史某不才，與汝弟兄一同追殺，必獲大功?！闭f言未了，北寨副教師蘇定到來，見說堅守一節(jié)，便道：“梁山泊吳用那廝，詭計多謀，不可輕敵，只宜退守。待救兵到來，從長商議?！痹械溃骸皻⑽矣H兄，此冤不報，更待何時！直等養(yǎng)成賊勢，退敵則難?！笔肺墓?、蘇定阻當不住。曾升上馬，帶領(lǐng)數(shù)十騎馬軍，飛奔出寨搦戰(zhàn)。

宋江聞知，傳令前軍迎敵。當時秦明得令，舞起狼牙棍，正要出陣斗這曾升。只見黑旋風李逵手搦板斧，直奔軍前，不問事由，搶出垓心。對陣有人認的，說道：“這個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?！痹娏耍憬蟹偶?。原來李逵但是上陣，便要脫膊，全得項充、李袞蠻牌遮護。此時獨自搶來，被曾升一箭，腿上正著，身如泰山倒在地下。曾升背后馬軍齊搶過來。宋江陣上秦明、花榮飛馬向前死救，背后馬麟、鄧飛、呂方、郭盛一齊接應歸陣。曾升見了宋江陣上人多，不敢再戰(zhàn)，以此領(lǐng)兵還寨。宋江也自收軍駐扎。次日，史文恭、蘇定只是主張不要對陣。怎禁得曾升催并道：“要報兄仇。”史文恭無奈，只得披掛上馬。那匹馬便是先前奪的段景住的千里龍駒照夜玉獅子馬。宋江引諸將擺開陣勢迎敵。對陣史文恭出馬。怎生打扮？

頭上金盔耀日光，身披鎧甲賽冰霜。

坐騎千里龍駒馬，生執(zhí)朱纓丈二槍。

斯時史文恭出馬，橫殺過來。宋江陣上秦明要奪頭功，飛奔坐下馬來迎。二騎相交，軍器并舉。約斗二十余合，秦明力怯，望本陣便走。史文恭奮勇趕來，神槍到處，秦明后腿股上早著，倒攧下馬來。呂方、郭盛、馬麟、鄧飛四將齊出，死命來救。雖然救得秦明，軍兵折了一陣。收回敗軍，離寨十里駐扎。宋江叫把車子載了秦明，一面使人送回山寨將息，再與吳用商量。教取大刀關(guān)勝、金槍手徐寧，并要單廷圭、魏定國四位下出，同來協(xié)助。

宋江自己焚香祈禱，占卜一課。吳用看了卦象，便道：“雖然此處可破，今夜必主有賊兵入寨?！彼谓溃骸翱梢栽缱鳒蕚??！眳怯玫溃骸罢埿珠L放心，只顧傳下號令。”先去報與三寨頭領(lǐng)，今夜起，東西二寨，便教解珍在左，解寶在右。其余軍馬，各于四下里埋伏已定。是夜，天晴月白，風靜云閑。史文恭在寨中對曾升道：“賊兵今日輸了兩將，必然懼怯，乘虛正好劫寨?！痹娬f，便教請北寨蘇定，南寨曾參，西寨曾索，引兵前來，一同劫寨。二更左側(cè)，潛地出哨，馬摘鸞鈴，人披軟戰(zhàn)，直到宋江中軍寨內(nèi)。見四下無人，劫著空寨，急叫中計，轉(zhuǎn)身便走。左手下撞出兩頭蛇解珍，右手下撞出雙尾蝎解寶，后面便是小李廣花榮，一發(fā)趕上。曾索在黑地里被解珍一鋼叉搠于馬下。放起火來，后寨發(fā)喊，東西兩邊，進兵攻打寨柵，混戰(zhàn)了半夜。史文恭奪路得回。

曾長官又見折了曾索，煩惱倍增。次日，請史文恭寫書投降。史文恭也有八分懼怯，隨即寫書，速差一人赍擎，直到宋江大寨。小校報知曾頭市有人下書。宋江傳令，教喚入來。小校將書呈上。宋江拆開看時，寫道：

“曾頭市主曾弄頓首再拜宋公明統(tǒng)軍頭領(lǐng)麾下：日昨小男倚仗一時之勇，誤有冒犯虎威。向日天王率眾到來，理合就當歸附。奈何無端部卒施放冷箭，更兼奪馬之罪，雖百口何辭。原之實非本意。今頑犬已亡，遣使講和。如蒙罷戰(zhàn)休兵，將原奪馬匹盡數(shù)納還，更赍金帛犒勞三軍。此非虛情，免致兩傷。謹此奉書，伏乞照察?！?

宋江看罷來書，心中大怒，扯書罵道：“殺我兄長，焉肯干休！只待洗蕩村坊，是我本愿?！毕聲烁┓诘兀瑒C顫不已。雖用慌忙勸道：“兄長差矣！我等相爭，皆為氣耳。既是曾家差人下書講和，豈為一時之忿，以失大義?！彪S即便寫回書，取銀十兩賞了來使?；剡€本寨，將書呈上。曾長官與史文恭拆開看時，上面寫道：

“梁山泊主將宋江手書回復曾頭市主曾弄帳前：國以信而治天下，將以勇而鎮(zhèn)外邦。人無禮而何為，財非義而不取。梁山泊與曾頭市自來無仇，各守邊界。奈緣爾將行一時之惡，惹數(shù)載之冤。若要講和，便須發(fā)還二次原奪馬匹，并要奪馬兇徒郁保四，犒勞軍士金帛。忠誠既篤，禮數(shù)休輕。如或更變，別有定奪。草草具陳，情照不宣?！?

曾長官與史文恭看了，俱各驚擾。次日，曾長官又使人到來言說：“若肯講和，各請一人質(zhì)當。”宋江不肯。吳用便道：“無傷！”隨即便差時遷、李逵、樊瑞、項充、李袞五人前去為信。臨行時，吳用叫過時遷，附耳低言：“如此如此，休得有誤?！辈徽f五人去了，卻說關(guān)勝、徐寧、單廷圭、魏定國到了，當時見了眾人，就在中軍扎駐。

且說時遷引四個好漢來見曾長官。時遷向前說道：“奉哥哥將令，差時遷引李逵等四人前來講和?！笔肺墓У溃骸皡怯貌钋参鍌€人來，必然有謀?！崩铄哟笈?，揪住史文恭便打。曾長官慌忙勸住。時遷道：“李逵雖然粗鹵，卻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，特使他來，休得疑惑?！痹L官中心只要講和，不聽史文恭之言，便叫置酒相待，請去法華寺寨中安歇，撥五百軍人前后圍住，卻使曾升帶同郁保四來宋江大寨講和。二人到中軍相見了，隨后將原奪二次馬匹并金帛一車送到大寨。宋江看罷道：“這馬都是后次奪的，正有先前段景住送來那匹千里白龍駒照夜玉獅子馬，如何不見將來？”曾升道：“是師父史文恭乘坐著，以此不曾將來?！彼谓溃骸澳慵裁鞂憰?，教早早牽那匹馬來還我！”曾升便寫書，叫從人還寨討這匹馬來。史文恭聽得，回道：“別的馬將去不吝，這匹馬卻不與他！”從人往復走了幾遭，宋江定死要這匹馬。史文恭使人來說道：“若還定要我這匹馬時，著他即便退軍，我便送來還他?！?

宋江聽得這話，便與吳用商議。尚然未決，忽有人來報道：“青州、凌州兩路有軍馬到來?！彼谓溃骸澳菑P們知得，必然變卦！”暗傳下號令，就差關(guān)勝、單廷圭、魏定國去迎青州軍馬，花榮、馬麟、鄧飛去迎凌州軍馬。暗地叫出郁保四來，用好言撫恤他，十分恩義相待，說道：“你若肯建這場功勞，山寨里也教你做個頭領(lǐng)。奪馬之仇，折箭為誓，一齊都罷。你若不從，曾頭市破在旦夕。任從你心。”郁保四聽言，情愿投拜，從命帳下。吳用授計與郁保四道：“你只做私逃還寨，與史文恭說道：‘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講和，打聽得真實了。如今宋江大意，只要賺這匹千里馬，實無心講和。若還與了他，必然翻變。如今聽得青州、凌州兩路救兵到了，十分心慌。正好乘勢用計，不可有誤。’他若信從了，我自有處置?！庇舯Ｋ念I(lǐng)了言語，直到史文恭寨里，把前事具說一遍。史文恭引了郁保四來見曾長官，備說宋江無心講和，可以乘勢劫他寨柵。曾長官道：“我那曾升當在那里，若不翻變，必然被他殺害。”史文恭道：“打破他寨，好歹救了。今晚傳令與各寨，盡數(shù)都起，先劫宋江大寨。如斷去蛇首，眾賊無用?；貋韰s殺李逵等五人未遲?！痹L官道：“教師可以善用良計?！碑斚聜髁钆c北寨蘇定、東寨曾魁、南寨曾參，一同劫寨。郁保四卻閃來法華寺大寨內(nèi)，看了李逵等五人，暗與時遷走透這個消息。

再說宋江同吳用說道：“未知此計若何？”吳用道：“如是郁保四不回，便是中俺之計。他若今晚來劫我寨，我等退伏兩邊，卻教魯智深、武松引步軍殺入他東寨，朱仝、雷橫引步軍殺入他西寨，卻令楊志、史進引馬軍截殺北寨。此名番犬伏窩之計，百發(fā)百中?！?

當晚卻說史文恭帶了蘇定、曾參、曾魁，盡數(shù)起發(fā)。是夜，月色朦朧，星辰昏暗。史文恭、蘇定當先，曾參、曾魁押后，馬摘鸞鈴，人披軟戰(zhàn)，盡都來到宋江總寨。只見寨門不關(guān)，寨內(nèi)并無一人，又不見些動靜。情知中計，即便回身。急望本寨去時，只見曾頭市里鑼鳴炮響，卻是時遷爬去法華寺鐘樓上撞起鐘來。聲響為號，東西兩門火炮齊響，喊聲大舉，正不知多少軍馬殺將入來。卻說法華寺中李逵、樊瑞、項充、李袞一齊發(fā)作，殺將出來。史文恭等急回到寨時，尋路不見。曾長官見寨中大鬧，又聽得梁山泊大軍兩路殺將入來，就在寨里自縊而死。曾參徑奔西寨，被朱仝一樸刀搠死。曾魁要奔東寨時，亂軍中馬踏為泥。蘇定死命奔出北門，卻有無數(shù)陷坑，背后魯智深、武松趕殺將來，前逢楊志、史進，亂箭射死蘇定。后頭撞來的人馬都攧入陷坑中去，重重疊疊，陷死不知其數(shù)。宋江眾將得勝，在曾頭市卷殺八面殘兵，擄掠財物。有詩為證：

可怪曾家事不諧，投降特地貢書來。

宋江要雪天王恨，半夜驅(qū)兵卷殺來。

且說史文恭得這千里馬行得快，殺出西門，落荒而走。此時黑霧遮天，不分南北。約行了二十余里，不知何處，只聽得樹林背后一聲鑼響，撞出四五百軍來。當先一將，手提桿棒，望馬腳便打。那匹馬是千里龍駒，見棒來時，從頭上跳過去了。史文恭正走之間，只見陰云冉冉，冷氣颼颼，黑霧漫漫，狂風颯颯，虛空中一人當住去路。史文恭疑是神兵，勒馬便回。東西南北四邊，都是晁蓋陰魂纏住。史文恭再回舊路，卻撞著浪子燕青，又轉(zhuǎn)過玉麒麟盧俊義來，喝一聲：“強賊待走那里去！”腿股上只一樸刀，搠下馬來，便把繩索綁了，解投曾頭市來。燕青牽了那匹千里龍駒，徑到大寨。宋江看了大喜。仇人相見，分外眼明。心中一喜一怒：喜者得盧員外見功；怒者恨史文恭射殺晁天王，冤仇未曾報得。先把曾升就本處斬首，曾家一門老少，盡數(shù)不留。抄擄到金銀財寶，米麥糧食，盡行裝載上車，回梁山泊給散各部頭領(lǐng)，犒賞三軍。

且說關(guān)勝領(lǐng)軍殺退青州軍馬，花榮領(lǐng)兵殺散凌州軍馬，都回來了。大小頭領(lǐng)不缺一個，又得了這匹千里龍駒照夜玉獅子馬，其余物件盡不必說。陷車內(nèi)囚了史文恭。便收拾軍馬，回梁山泊來。所過州縣村坊，并無侵擾。

回到山寨忠義堂上，都來參見晁蓋之靈。宋江傳令，教圣手書生蕭讓作了祭文。令大小頭領(lǐng)人人掛孝，個個舉哀。將史文恭剖腹剜心，享祭晁蓋已罷。宋江就忠義堂上與眾弟兄商議立梁山泊之主。吳用便道：“兄長為尊，盧員外為次，其余眾弟兄各依舊位?！彼谓溃骸跋蛘哧颂焱踹z言：‘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，不揀是誰，便為梁山泊之主?！袢毡R員外生擒此賊，赴山祭獻晁兄，報仇雪恨，正當為尊，不必多說?！北R俊義道：“小弟德薄才疏，怎敢承當此位！若得居末，尚自過分?！彼谓溃骸胺撬文扯嘀t，有三件不如員外處。第一件，宋江身材黑矮，貌拙才疏；員外堂堂一表，凜凜一軀，有貴人之相。第二件，宋江出身小吏，犯罪在逃，感蒙眾弟兄不棄，暫居尊位；員外出身豪杰之子，又無至惡之名，雖然有些兇險，累蒙天祐，以免此禍。第三件，宋江文不能安邦，武又不能附眾，手無縛雞之力，身無寸箭之功；員外力敵萬人，通今博古，天下誰不望風而降。尊兄有如此才德，正當為山寨之主。他時歸順朝廷，建功立業(yè)，官爵升遷，能使弟兄們盡生光彩。宋江主張已定，休得推托?！北R俊義恭謙拜于地下，說道：“兄長枉自多談。盧某寧死，實難從命?！眳怯脛竦溃骸靶珠L為尊，盧員外為次，人皆所伏。兄長若如是再三推讓，恐冷了眾人之心?！痹瓉韰怯靡寻蜒垡暠娙耍食龃苏Z。只見黑旋風李逵大叫道：“我在江州，舍身拚命，跟將你來，眾人都饒讓你一步。我自天也不怕，你只管讓來讓去做甚鳥！我便殺將起來，各自散火！”武松見吳用以目示人，也發(fā)作叫道：“哥哥手下許多軍官，受朝廷誥命的，也只是讓哥哥，他如何肯從別人？”劉唐便道：“我們起初七個上山，那時便有讓哥哥為尊之意。今日卻要讓別人？”魯智深大叫道：“若還兄長推讓別人，灑家們名自都散！”宋江道：“你眾人不必多說，我自有個道理，盡天意看是如何，方才可定。”吳用道：“有何高見，便請一言?！彼谓溃骸坝袃杉?。”正是：教梁山泊內(nèi)重添兩個英雄，東平府中又惹一場災禍。直教天罡盡數(shù)投忠義，地煞齊臨水滸來。畢竟宋江說出那兩件事來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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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回  　　東平府誤陷九紋龍　宋公明義釋雙槍將

詩曰：

神龍失勢滯飛升，得遇風雷便不情。

豪杰相逢魚得水，英雄際會弟投兄。

千金偽買花娘俏，一讓能成俊義名。

水戰(zhàn)火攻人罕敵，綠林頭領(lǐng)宋公明。

話說當下梁山泊忠義堂上，宋江打了曾頭市，盧俊義捉得史文恭，祭獻晁天王已了，宋江不負晁蓋遺言，要把主位讓與盧員外，眾人不服。宋江又道：“如此眾志不定，于心不安。目今山寨錢糧缺少，梁山泊東有兩個州府，卻有錢糧。一處是東平府，一處是東昌府。我們自來不曾攪擾他那里百姓。今去問他借糧，公然不肯。今寫下兩個鬮兒，我和盧員外各拈一處。如先打破城子的，便做梁山泊主。如何？”吳用道：“也好。聽從天命?！北R俊義道：“休如此說。只是哥哥為梁山泊之主，某聽從差遣?！贝藭r不由盧俊義，當下便喚鐵面孔目裴宣寫下兩個鬮兒。焚香對天祈禱已罷，各拈一個。宋江拈著東平府，盧俊義拈著東昌府。眾皆無語。

當日設(shè)筵，飲酒中間，宋江傳令調(diào)撥人馬。宋江部下：林沖、花榮、劉唐、史進、徐寧、燕順、呂方、郭盛、韓滔、彭玘、孔明、孔亮、解珍、解寶、王矮虎、一丈青、張青、孫二娘、孫新、顧大嫂、石勇、郁保四、王定六、段景住，大小頭領(lǐng)二十五員，馬步軍兵一萬，水軍頭領(lǐng)三員，阮小二、阮小五、阮小七，領(lǐng)水軍駕船接應。盧俊義部下：吳用、公孫勝、呼延灼、朱仝、雷橫，索超、關(guān)勝、楊志、單廷圭、魏定國、宣贊、郝思文、燕青、楊林、歐鵬、凌振、馬麟、鄧飛、施恩、樊瑞、項充、李袞、時遷、白勝，大小頭領(lǐng)二十五員，馬步軍兵一萬，水軍頭領(lǐng)三員，李俊、童威、童猛，引水手駕船策應。其余頭領(lǐng)并中傷者，看守寨柵。宋江分俵已定。此是一時進兵，去打兩處州郡。有詩為證：

堯舜推賢萬古無，禹湯傳后亦良圖。

誰知聚嘯山林者，揖讓謙恭有盛謨。

且說宋江與眾頭領(lǐng)去打東平府，盧俊義與眾頭領(lǐng)去打東昌府，眾多頭領(lǐng)各自下山。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話。日暖風和，草青沙軟，正好廝殺。

卻說宋江領(lǐng)兵前到東平府，離城只有四十里路，地名安山鎮(zhèn)，扎住軍馬。宋江道：“東平府太守程萬里和一個兵馬都監(jiān)，乃是河東上黨郡人氏。此人姓董名平，善使雙槍，人皆稱為雙槍將。有萬夫不當之勇。雖然去打他城子，也和他通些禮數(shù)，差兩個人，赍一封戰(zhàn)書去那里下。若肯歸降，免致動兵。若不聽從，那時大行殺戮，使人無怨。誰敢與我先去下書？”只見部下走過一人，身長一丈，腰闊數(shù)圍。那人是誰？有詩為證：

不好資財惟好義，貌似金剛離古寺。

身長喚做險道神，此是青州郁保四。

郁保四道：“小人認得董平，情愿赍書去下?！庇忠姴肯罗D(zhuǎn)過一人，瘦小身材，叫道：“我?guī)退??！蹦侨耸钦l？有詩為證：

蚱蜢頭尖光眼目，鷺鶿瘦腿全無肉。

路遙行走疾如飛，揚子江邊王定六。

這兩個便道：“我們不曾與山寨中出得些氣力，今情愿去走一遭?！彼谓笙玻S即寫了戰(zhàn)書與郁保四、王定六兩個去下。書上只說借糧一事。

且說東平府程太守，聞知宋江起軍馬到了安山鎮(zhèn)住扎，便請本州兵馬都監(jiān)雙槍將董平商議軍情重事。正坐間，門人報道：“宋江差人下戰(zhàn)書。”程太守教喚至。郁保四、王定六當府廝見了，將書呈上。程萬里看罷來書，對董都監(jiān)說道：“要借本府錢糧，此事如何？”董平聽了大怒，叫推出去即便斬首。程太守諫道：“不可！自古兩國爭戰(zhàn)，不斬來使。于禮不當。只將二人各打二十訊棍，發(fā)回原寨，看他如何？”董平怒氣未息，喝把郁保四、王定六一索捆翻，打得皮開肉綻，推出城去。兩個回到大寨，哭告宋江說：“董平那廝無理，好生眇視大寨！”

宋江見打了兩個，怒氣填胸，便要平吞州郡。先叫郁保四、王定六上車，回山將息。只見九紋龍史進起身說道：“小弟舊在東平府時，與院子里一個娼妓有染，喚做李瑞蘭，往來情熟。我如今多將些金銀，潛地入城，借他家里安歇。約定時日，哥哥可打城池。只等董平出來交戰(zhàn)，我便扒去更鼓樓上放起火來，里應外合，可成大事?！彼谓溃骸白詈?！”史進隨即收拾金銀，安在包袱里，身邊藏了暗器，拜辭起身。宋江道：“兄弟善覷方便。我且頓兵不動?！?

且說史進轉(zhuǎn)入城中，徑到西瓦子李瑞蘭家。大伯見是史進，吃了一驚，接入里面，叫女兒出來廝見。李瑞蘭生的甚是標格出尖。有詩為證：

萬種風流不可當，梨花帶雨玉生香。

翠禽啼醒羅浮夢，疑是梅花靚曉妝。

李瑞蘭引去樓上坐了，遂問史進道：“一向如何不見你頭影？聽的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，官司出榜捉你。這兩日街上亂哄哄地說宋江要來打城借糧，你如何卻到這里？”史進道：“我實不瞞你說：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頭領(lǐng)，不曾有功。如今哥哥要來打城借糧，我把你家備細說了。如今我特地來做細作，有一包金銀相送與你，切不可走透了消息。明日事完，一發(fā)帶你一家上山快活。”李瑞蘭葫蘆提應承，收了金銀，且安排些酒肉相待，卻來和大娘商量道：“他往常做客時，是個好人，在我家出入不妨。如今他做了歹人，倘或事發(fā)，不是耍處?！贝蟛f道：“梁山泊宋江這伙好漢，不是好惹的。但打城池，無有不破。若還出了言語，他們有日打破城子入來，和我們不干罷！”虔婆便罵道：“老蠢物！你省得甚么人事！自古道：蜂刺入懷，解衣去趕。天下通例，自首者即免本罪。你快去東平府里首告，拿了他去，省得日后負累不好?！崩罟溃骸八言S多金銀與我家，不與他擔些干系，買我們做甚么？”虔婆罵道：“老畜生！你這般說，卻似放屁！我這行院人家，坑陷了千千萬萬的人，豈爭他一個！你若不去首告，我親自去衙前叫屈，和你也說在里面！”李公道：“你不要性發(fā)，且教女兒款住他，休得打草驚蛇，吃他走了。待我去報與做公的，先來拿了，卻去首告。”

且說史進見這李瑞蘭上樓來，覺得面色紅白不定。史進便問道：“你家莫不有甚事，這般失驚打怪？”李瑞蘭道：“卻才上胡梯踏了個空，爭些兒吃了一跤，因此心慌撩亂?！笔愤M雖是英勇，又吃他瞞過了，更不猜疑。有詩為證：

可嘆虔婆伎倆多，粉頭無奈苦教唆。

早知暗里施奸狡，錯用黃金買笑歌。

當下李瑞蘭相敘間闊之情。爭不過一個時辰，只聽得胡梯邊腳步響，有人奔上來。窗外吶聲喊，數(shù)十個做公的搶到樓上。史進措手不及，正如鷹拿野雀，彈打斑鳩，把史進似抱頭獅子綁將下樓來，徑解到東平府里廳上。程太守看了大罵道：“你這廝膽包身體，怎敢獨自個來做細作！若不是李瑞蘭父親首告，誤了我一府良民?？煺心愕那橛桑谓棠銇碓醯?？”史進只不言語。董平便道：“兩邊公吏獄卒牢子，這等賊骨頭，不打如何肯招！”程太守喝道：“與我加力打這廝！”又將冷水來噴，兩邊腿上各打一百大棍。史進由他拷打，不招實情。董平道：“且把這廝長枷木杻，送在死囚牢里，等拿了宋江，一并解京施行?！?

卻說宋江自從史進去了，備細寫書與吳用知道。吳用看了宋公明來書，說史進去娼妓李瑞蘭家做細作，大驚。急與盧俊義說知，連夜來見宋江，問道：“誰叫史進去來？”宋江道：“他自愿去。說這李行首是他舊日的表子，好生情重，因此前去?！眳怯玫溃骸靶珠L欠這些主張。若吳某在此，決不叫去。常言道：娼妓之家，諱‘者扯丐漏走’五個字。得便熟閑，迎新送舊，陷了多少才人。更兼水性，無定準之意，縱有恩情，也難出虔婆之手。此人今去，必然吃虧?！彼谓銌枀怯谜堄?。吳用便叫顧大嫂：“勞煩你去走一遭。可扮做貧婆，潛入城中，只做求乞的。若有些動靜，火急便回。若是史進陷在牢中，你可去告獄卒，只說有舊情恩念，我要與他送一口飯。捵入牢中，暗與史進說知：‘我們月盡夜黃昏前后，必來打城。你可就水火之處，安排脫身之計。’月盡夜，你就城中放火為號。此間進兵方好成事。——兄長可先打汶上縣，百姓必然都奔東平府。卻叫顧大嫂雜在數(shù)內(nèi)，乘勢入城，便無人知覺?！眳怯迷O(shè)計已罷，上馬便回東昌府去了。宋江點起解珍、解寶，引五百余人攻打汶上縣。果然百姓扶老挈幼，鼠竄狼奔，都奔東平府來。有詩為證：

史進愴惶已就擒，當官拷掠究來音。

若非顧媼通消息，怎救圜中萬死身。

欲避兵戈，逃生匿跡，合城紛擾，都不在話下。卻說顧大嫂頭髻蓬松，衣服藍縷，雜在眾人里面，捵入城來，繞街求乞。到于衙前，打聽得果然史進陷在牢中，方知吳用智亮如神。次日，提著飯罐，只在司獄司前往來伺候。見一個年老公人從牢里出來，顧大嫂看著便拜，淚下如雨。那年老公人問道：“你這貧婆哭做甚么？”顧大嫂道：“牢中監(jiān)的史大郎，是我舊的主人，自從離了，又早十年。只說道在江湖上做買賣，不知為甚事陷在牢里。眼見得無人送飯，老身叫化得這一口兒飯，特要與他充饑。哥哥怎生可憐見，引進則個，強如造七層寶塔?！蹦枪说溃骸八橇荷讲磸娙耍钢撍赖淖?。誰敢?guī)闳肴ァ！鳖櫞笊┑溃骸氨闶且坏兑粍?，自教他瞑目而受。只可憐見引老身入去送這口兒飯，也顯得舊日之情?！闭f罷又哭。那老公人尋思道：“若是個男子漢，難帶他入去。一個婦人家有甚利害？”當時引顧大嫂直入牢中來，看見史進項帶沉枷，腰纏鐵索。史進見了顧大嫂，吃了一驚，則聲不得。顧大嫂一頭假啼哭，一頭喂飯。別的節(jié)級便來喝道：“這是該死的歹人！獄不通風，誰放你來送飯？即忙出去，饒你兩棍！”顧大嫂見監(jiān)牢內(nèi)人多，難說備細，只說得：“月盡夜打城，叫你牢中自掙扎?！笔愤M再要問時，顧大嫂被小節(jié)級打出牢門。史進只記得“月盡夜”。

原來那個三月卻是大盡。到二十九，史進在牢中與兩個節(jié)級說話，問道：“今朝是幾時？”那個小節(jié)級卻錯記了，回說道：“今朝是月盡夜，晚些買貼孤魂紙來燒?！笔愤M得了這話，巴不得晚。一個小節(jié)級吃的半醉，帶史進到水火坑邊。史進哄小節(jié)級道：“背后的是誰？”賺得他回頭，掙脫了枷。只一枷梢，把那小節(jié)級面上正著一下，打倒在地。就拾磚頭敲開木杻，睜著鶻眼，搶到亭心里。幾個公人都酒醉了，被史進迎頭打著，死的死了，走的走了。拔開牢門，只等外面救應。又把牢中應有罪人盡數(shù)放了，總有五六十人，就在牢內(nèi)發(fā)喊起來，一齊走了。有人報知太守。程萬里驚得面如土色，連忙便請兵馬都監(jiān)商議。董平道：“城中必有細作，且差多人圍困了這賊！我卻乘此機會，領(lǐng)軍出城去捉宋江。相公便緊守城池，差數(shù)十個人圍定牢門，休教走了。”董平上馬點軍去了。程太守便點起一應節(jié)級、虞候、押番，各執(zhí)槍棒，去大牢前吶喊。史進在牢里不敢輕出。外廂的人又不敢進去。顧大嫂只叫得苦。

卻說都監(jiān)董平，點起兵馬，四更上馬，殺奔宋江寨來。伏路小軍報知宋江。宋江道：“此必是顧大嫂在城中又吃虧了。他既殺來，準備迎敵！”號令一下，諸軍都起。當時天色方明，卻好接著董平軍馬，兩下擺開陣勢。董平出馬，真乃英雄蓋世，謀勇過人。有詩為證：

兩面旗牌耀日月，簡銀鐵鎧似霜凝。

水磨鳳翅頭盔白，錦繡麒麟戰(zhàn)襖青。

一對白龍爭上下，兩條銀蟒遞飛騰。

河東英勇風流將，能使雙槍是董平。

原來董平心靈機巧，三教九流，無所不通，品竹調(diào)弦，無有不會。山東、河北皆號他為風流雙槍將。宋江在陣前，看了董平這表人品，一見便喜。又見他箭壺中插一面小旗，上寫一聯(lián)道：“英勇雙槍將，風流萬戶侯”。宋江隨即遣韓滔出馬迎敵。韓滔得令，手執(zhí)鐵槊，直取董平。董平那對鐵槍，神出鬼沒，人不可當。宋江再教金槍手徐寧，仗鉤鐮槍前去交戰(zhàn)，替回韓滔。徐寧得令，飛馬便出，接住董平廝殺。兩個在征塵影里，殺氣叢中，斗到五十余合，不分勝敗。交戰(zhàn)良久，宋江恐怕徐寧有失，便教鳴金收軍。徐寧勒馬回來。董平手舉雙槍，直追殺入陣來。宋江鞭梢一展，四下軍兵一齊圍住。宋江勒馬，上高阜處看望，只見董平圍在陣內(nèi)。他若投東，宋江便把號旗望東指，軍馬向東來圍他。他若投西，號旗便望西指，軍馬便向西來圍他。董平在陣中橫沖直撞，兩枝槍，直殺到申牌已后，沖開條路，殺出去了。宋江不趕董平，驅(qū)兵大進。董平因見交戰(zhàn)不勝，當晚收軍回城去了。宋江連夜起兵，直抵城下，團團調(diào)兵圍住。顧大嫂在城中未敢放火，史進又不得出來，兩下拒住。

原來程太守有個女兒，十分大有顏色。董平無妻，累累使人去求為親，程萬里不允。因此日常間有些言和意不和。董平當晚領(lǐng)軍入城，其日，使個就里的人，乘勢來問這頭親事。程太守回說：“我是文官，他是武官，相贅為婿，正當其理。只是如今賊寇臨城，事在危急，若還便許，被人恥笑。待得退了賊兵，保護城池無事，那時議親，未為晚矣?！蹦侨税堰@話卻回復董平，董平雖是口里應道：“說得是?！敝皇切闹熊P躇，不十分歡喜?？峙滤蘸蟛豢?。

這里宋江連夜攻城得緊，太守催請出戰(zhàn)。董平大怒，披掛上馬，帶領(lǐng)三軍出城交戰(zhàn)。宋江親在陣前門旗下喝道：“量你這個寡將，怎敢當吾！豈不聞古人有言：大廈將傾，非一木可支。你看我手下雄兵十萬，猛將千員，替天行道，濟困扶危。早來就降，免受一死?！倍酱笈?，回道：“文面小吏，該死狂徒，怎敢亂言！”說罷，手舉雙槍，直奔宋江。左有林沖，右有花榮，兩將齊出，各使軍器，來戰(zhàn)董平。約斗數(shù)合，兩將便走，宋江軍馬佯敗，四散而奔。董平要逞功勞，拍馬趕來。宋江等卻好退到壽張縣界。宋江前面走，董平后面追。離城有十數(shù)里，前至一個村鎮(zhèn)，兩邊都是草屋，中間一條驛道。董平不知是計，只顧縱馬趕來。宋江因見董平了得，隔夜已使王矮虎、一丈青、張青、孫二娘四個，帶一百余人，先在草屋兩邊埋伏，卻拴數(shù)條絆馬索在路上，又用薄土遮蓋，只等來時鳴鑼為號，絆馬索齊起，準備捉這董平。董平正趕之間，來到那里，只聽得背后孔明、孔亮大叫：“勿傷吾主！”恰好到草屋前，一聲鑼響，兩邊門扇齊開，拽起繩索。那馬卻待回頭，背后絆馬索齊起，將馬絆倒，董平落馬。左邊撞出一丈青、王矮虎，右邊走出張青、孫二娘，一齊都上，把董平捉了。頭盔、衣甲、雙槍、只馬，盡數(shù)奪了。兩個女頭領(lǐng)，將董平捉住，用麻繩背剪綁了。兩個女將各執(zhí)鋼刀，監(jiān)押董平來見宋江。

卻說宋江過了草房，勒住馬，立在綠楊樹下，迎見這兩個女頭領(lǐng)解著董平。宋江隨即喝退兩個女將：“我教你去相請董將軍，誰教你們綁縛他來！”二女將喏喏而退。宋江慌忙下馬，自來解其繩索，便脫護甲錦袍與董平穿著，納頭便拜。董平慌忙答禮。宋江道：“倘蒙將軍不棄微賤，就為山寨之主。”董平答道：“小將被擒之人，萬死猶輕。若得容恕安身，實為萬幸！”宋江道：“敝寨地連水泊，素無擾害。今為缺少糧食，特來東平府借糧，別無他意?！倍降溃骸俺倘f里那廝，原是童貫門下門館先生，得此美任，安得不害百姓。若是兄長肯容董平，今去賺開城門，殺入城中，共取錢糧，以為報效。”宋江大喜，便令一行人將過盔甲槍馬，還了董平，披掛上馬。董平在前，宋江軍馬在后，卷起旗幡，都到東平城下。董平軍馬在前，大叫：“城上快開城門！”把門軍士將火把照時，認得是董都監(jiān)，隨即大開城門，放下吊橋。董平拍馬先入，砍斷鐵鎖，背后宋江等長驅(qū)人馬殺入城來。都到東平府里。急傳將令，不許殺害百姓，放火燒人房屋。董平徑奔私衙，殺了程太守一家人口，奪了這女兒。宋江先叫開放大牢，救出史進。便開府庫，盡數(shù)取了金銀財帛，大開倉廒，裝載糧米上車，先使人護送去梁山泊金沙灘，交割與三阮頭領(lǐng)，接遞上山。史進自引人去西瓦子里李瑞蘭家，把虔婆老幼，一門大小，碎尸萬段。宋江將太守家私，俵散居民，仍給沿街告示，曉諭百姓：“害民州官，已自殺戮。汝等良民，各安生理?！备媸疽蚜T，收拾回軍。

大小將校再到安山鎮(zhèn)，只見白日鼠白勝飛奔前來，報說東昌府交戰(zhàn)之事，虛實勝敗。宋江聽罷，神眉剔豎，怪眼圓睜，大叫：“眾多兄弟，不要回山，且跟我來，再去這個去處降兵捉將！”正是：再施忠義輕舒手，復奪資儲錦繡城。畢竟宋江再引軍馬投何處來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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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回  　　沒羽箭飛石打英雄　宋公明棄糧擒壯士

詩曰：

龍虎山中降敕宣，鎖魔殿上散霄煙。

致令煞曜離金闕，故使罡星下九天。

戰(zhàn)馬頻嘶楊柳岸，征旗布滿藕花船。

只因肝膽存忠義，留得清名萬古傳。

話說宋江打了東平府，收軍回到安山鎮(zhèn)，正待要回山寨，只見白勝前來報說：“盧俊義去打東昌府，連輸了兩陣。城中有個猛將，姓張名清，原是彰德府人，虎騎出身，善會飛石打人，百發(fā)百中，人呼為沒羽箭。手下兩員副將：一個喚做花項虎龔旺，渾身上刺著虎斑，脖項上吞著虎頭，馬上會使飛槍；一個喚做中箭虎丁得孫，面頰連項都有疤痕，馬上會使飛叉。盧員外提兵臨境，一連十日，不出廝殺。前日張清出城交鋒，郝思文出馬迎敵，戰(zhàn)無數(shù)合，張清便走，郝思文趕去，被他額角上打中一石子，跌下馬來。卻得燕青一弩箭，射中張清戰(zhàn)馬，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。輸了一陣。次日，混世魔王樊瑞引項充、李袞，舞牌去迎，不期被丁得孫從肋窩里飛出標叉，正中項充。因此又輸了一陣。二人見在船中養(yǎng)病。軍師特令小弟來請哥哥早去救應?！彼谓娬f了，嘆曰：“盧俊義直如此無緣！特地教吳學究、公孫勝幫他，只想要他見陣成功，山寨中也好眉目，誰想又逢敵手。既然如此，我等眾弟兄引兵都去救應?！碑敃r傳令，便起三軍。諸將上馬，跟隨宋江直到東昌境界。盧俊義等接著，具說前事，權(quán)且下寨。

正商議間，小軍來報：“沒羽箭張清搦戰(zhàn)。”宋江領(lǐng)眾便起，向平川曠野擺開陣勢。大小頭領(lǐng)一齊上馬，隨到門旗下。宋江在馬上看對陣時，陣排一字，旗分五色。三通鼓罷，沒羽箭張清出馬。怎生打扮？有一篇《水調(diào)歌》，贊張清的英勇：

頭巾掩映茜紅纓，狼腰猿臂體彪形。錦衣繡襖，袍中微露透深青。雕鞍側(cè)坐，青玉勒馬輕迎?？▽氱嫞耥懯煦~鈴。倒拖雉尾，飛走四蹄輕。金環(huán)搖動，飄飄玉蟒撒朱纓。錦袋石子，輕輕飛動似流星。不用強弓硬弩，何須打彈飛鈴。但著處，命歸空。東昌馬騎將，沒羽箭張清。

宋江在門旗下見了喝采。張清在馬上蕩起征塵，往來馳走。門旗左邊閃出那個花項虎龔旺。有詩為證：

手執(zhí)標槍慣飛舞，蓋世英雄誠未睹。

斑爛錦體獸吞頭，龔旺名為花項虎。

又見張清陣內(nèi)門旗影里，右邊閃出這個中箭虎丁得孫。亦有詩為證：

虎騎奔波出陣門，雙腮連項露疤痕。

到處人稱中箭虎，手搦飛叉丁得孫。

三騎馬來到陣前。張清手指宋江罵道：“水洼草賊，愿決一陣！”宋江問道：“誰可去戰(zhàn)張清？”傍邊惱犯這個英雄，忿怒躍馬，手舞鉤鐮槍，出到陣前。宋江看時，乃是金槍手徐寧。宋江暗喜，便道：“此人正是對手！”徐寧飛馬直取張清，兩馬相交，雙槍并舉。斗不到五合，張清便走，徐寧去趕。張清把左手虛提長槍，右手便向錦袋中摸出石子，扭回身，覷得徐寧面門較近，只一石子，可憐悍勇徐寧，石子眉心早中，翻身落馬。龔旺、丁得孫便來捉人。宋江陣上人多，早有呂方、郭盛，兩騎馬，兩枝戟，救回本陣。宋江等大驚，盡皆失色。再問：“那個頭領(lǐng)接著廝殺？”宋江言未盡，馬后一將飛出。看時，卻是錦毛虎燕順。宋江卻待阻當，那騎馬已自去了。燕順接住張清，斗無數(shù)合，遮攔不住，撥回馬便走。張清望后趕來，手取石子，看燕順后心一擲，打在鏜甲護鏡上，錚然有聲，伏鞍而走。宋江陣上一人大叫：“匹夫何足懼哉！”拍馬提槊飛出陣去。宋江看時，乃是百勝將韓滔，不打話便戰(zhàn)張清。兩馬方交，喊聲大舉。韓滔要在宋江面前顯能，抖擻精神，大戰(zhàn)張清。不到十合，張清便走。韓滔疑他飛石打來，不去追趕。張清回頭不見趕來，翻身勒馬便轉(zhuǎn)。韓滔卻待挺槊來迎，被張清暗藏石子，手起，望韓滔鼻凹里打中。只見鮮血迸流，逃回本陣。彭玘見了大怒，“量這等小輩，何足懼哉！”不等宋公明將令，手舞三尖兩刃刀，飛馬直取張清。兩個未曾交馬，被張清暗藏石子在手，手起，正中彭玘面額，丟了三尖兩刃刀，奔馬回陣。

宋江見輸了數(shù)將，心內(nèi)驚惶，便要將軍馬收轉(zhuǎn)。只見盧俊義背后一人大叫：“今日將威折了，來日怎地廝殺！且看石子打得我么！”宋江看時，乃是丑郡馬宣贊，拍馬舞刀，直奔張清。張清便道：“一個來，一個走！兩個來，兩個逃！你知我飛石手段么？”宣贊道：“你打得別人，怎近得我！”說言未了，張清手起一石子，正中宣贊嘴邊，翻身落馬。龔旺、丁得孫卻待來捉，怎當宋江陣上人多，眾將救了回陣。

宋江見了，怒氣在心，掣劍在手，割袍為誓：“我若不拿得此人，誓不回軍！”呼延灼見宋江說誓，便道：“兄長此言，要我們弟兄何用！”就拍踢雪烏騅，直臨陣前，大罵張清：“小兒得寵，一力一勇！認得大將呼延灼么？”張清便道：“辱國敗將之人，也遭我毒手！”言未絕，一石子飛來。呼延灼見石子飛來，急把鞭來隔時，卻中在手腕上。早著一下，便使不動鋼鞭，回歸本陣。

宋江道：“馬軍頭領(lǐng)，都被損傷。步軍頭領(lǐng)，誰敢捉這張清？”只見部下劉唐手拈樸刀，挺身出陣。張清見了大笑，罵道：“你那敗將，馬軍尚且輸了，何況步卒！”劉唐大怒，徑奔張清。張清不戰(zhàn)，跑馬歸陣。劉唐趕去，人馬相迎。劉唐手疾，一樸刀砍去，卻砍著張清戰(zhàn)馬。那馬后蹄直踢起來，劉唐面門上掃著馬尾，雙眼生花，早被張清只一石子，打倒在地。急待掙扎，陣中走出軍來，橫拖倒拽，拿入陣中去了。宋江大叫：“那個去救劉唐？”只見青面獸楊志便舞刀直取張清。張清虛把槍來迎。楊志一刀刺去，張清鐙里藏身，楊志卻砍了個空。張清手拿石子，喝聲道：“著！”石子從肋羅里飛將過去。張清又一石子，錚的打在盔上，嚇得楊志膽喪心寒，伏鞍歸陣。宋江看了，轉(zhuǎn)轉(zhuǎn)尋思：“若是今番輸了銳氣，怎生回梁山泊！誰與我出得這口氣？”朱仝聽得，目視雷橫說道：“捉了劉唐去，卻值甚的！一個不濟事，我兩個同去夾攻?！敝熨诰幼?，雷橫居右，兩條樸刀，殺出陣前。張清笑道：“一個不濟，又添一個！由你十個，更待如何！”全無懼色。在馬上藏兩個石子在手。雷橫先到，張清手起，勢如招寶七郎，石子來時，面門上怎生躲避，急待抬頭看時，額上早中一石子，撲然倒地。朱仝急來快救，脖項上又一石子打著。關(guān)勝在陣上看見中傷，大挺神威，輪起青龍刀，縱開赤兔馬，來救朱仝、雷橫。剛搶得兩個奔走還陣，張清又一石子打來。關(guān)勝急把刀一隔，正打著刀口，迸出火光。關(guān)勝無心戀戰(zhàn)，勒馬便回。

雙槍將董平見了，心中暗忖：“吾今新降宋江，若不顯我些武藝，上山去必無光彩。”手提雙槍，飛馬出陣。張清看見，大罵董平：“我和你鄰近州府，唇齒之邦，共同滅賊，正當其理。你今緣何反背朝廷？豈不自羞！”董平大怒，直取張清。兩馬相交，軍器并舉。兩條槍陣上交加，四雙臂環(huán)中撩亂。約斗五七合，張清撥馬便走。董平道：“別人中你石子，怎近得我！”張清帶住槍桿，去錦袋中摸出一個石子，手起處真如流星掣電，石子來嚇得鬼哭神驚。董平眼明手快，撥過了石子。張清見打不著，再取第二個石子，又打?qū)⑷ィ接珠W過了。兩個石子打不著，張清卻早心慌。那馬尾相銜，張清走到陣門左側(cè)，董平望后心刺一槍來。張清一閃，鐙里藏身，董平卻搠了空，那條槍卻搠將過來。董平的馬和張清的馬兩廝并著。張清便撇了槍，雙手把董平和槍連臂膊只一拖，卻拖不動。兩個攪做一塊。宋江陣上索超望見，輪動大斧，便來解救。對陣龔旺、丁得孫兩騎馬齊出，截住索超廝殺。張清、董平又分拆不開。索超、龔旺、丁得孫三匹馬攪做一團。林沖、花榮、呂方、郭盛四將，一齊盡出，兩條槍、兩枝戟來救董平、索超。張清見不是頭，棄了董平，跑馬入陣。董平不舍，直撞入去，卻忘了提備石子。張清見董平追來，暗藏石子在手，待他馬近，喝聲道：“著！”董平急躲，那石子抹耳根上擦過去了。董平便回。索超撇了龔旺、丁得孫，也趕入陣來。張清停住槍，輕取石子，望索超打來。索超急躲不迭，打在臉上。鮮血迸流，提斧回陣。

卻說林沖、花榮把龔旺截住在一邊，呂方、郭盛把丁得孫也截住在一邊。龔旺心慌，便把飛槍摽將來，卻摽不著花榮、林沖。龔旺先沒了軍器，被林沖、花榮活捉歸陣。這邊丁得孫不敢棄叉，死命抵敵呂方、郭盛，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陣門里看見，暗忖道：“我這里被他片時連打了一十五員大將！”手中棄了桿棒，身邊取出弩弓，搭上弦，放一箭去，一聲響，正中了丁得孫馬蹄，那馬便倒，卻被呂方、郭盛捉過陣來。張清要來救時，寡不敵眾，只得拿了劉唐，且回東昌府去。太守在城上看見張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員大將，雖然折了龔旺、丁得孫，也拿得這個劉唐。回到州衙，先把劉唐長枷送獄，卻再商議。

張清神手撥天關(guān)，暗里能將石子攀。

一十五人都打壞，腳瘸手跛奔梁山。

且說宋江收軍回寨，把龔旺、丁得孫先送上梁山泊。宋江再與盧俊義、吳用道：“我聞五代時，大梁王彥章，日不移影，連打唐將三十六員。今日張清無一時連打我一十五員大將，真是不在此人之下，也當是個猛將?！北娙藷o語。宋江又道：“我看此人，全仗龔旺、丁得孫為羽翼。如今手足羽翼被擒，可用良策捉獲此人?！眳怯玫溃骸靶珠L放心。小生見了此將出沒，已自安排定了。雖然如此，且把中傷頭領(lǐng)送回山寨，卻教魯智深、武松、孫立、黃信、李立，盡數(shù)引領(lǐng)水軍，安排車仗船只，水陸并進，船騎相迎，賺出張清，便成大事?！眳怯梅謸芤讯ā?

再說張清在城內(nèi)與太守商議道：“雖是贏得，賊勢根本未除，暗使人去探聽虛實，卻作道理?！敝灰娞绞氯藖砘貓螅骸罢笪鞅鄙?，不知那里將許多糧米，有百十輛車子，河內(nèi)又有糧草船，大小約有五百余只。水陸并進，船馬同來。沿路有幾頭領(lǐng)監(jiān)管。”太守道：“這廝們莫非有計？恐遭他毒手。再差人去打聽，端的果是糧草也不是。”次日，小軍回報說：“車上都是糧，尚且撒下米來。水中船只，雖是遮蓋著，盡有米布袋露出將來?！睆埱宓溃骸敖裢沓龀?，先截岸上車子，后去取他水中船只。太守助戰(zhàn)，一鼓而得。”太守道：“此計甚妙，只可善覷方便。”叫軍漢飽餐酒食，盡行披掛，捎馱錦袋。張清手執(zhí)長槍，引一千軍兵，悄悄地出城。

是夜月色微明，星光滿天。行不到十里，望見一簇車子，旗上明寫“水滸寨忠義糧”。張清看了，見魯智深擔著禪杖，皂直裰拽扎起來，當頭先走。張清道：“這禿驢腦袋上著我一下石子！”魯智深擔著禪杖，此時自望見了，只做不知，大踏步只顧走，卻忘了提防他石子。正走之間，張清在馬上喝聲：“著！”一石子正飛在魯智深頭上，打得鮮血迸流，望后便倒。張清軍馬一齊吶喊，都搶將來。武松急挺兩口戒刀，死去救回魯智深，撇了糧車便走。張清奪得糧車，見果是糧米，心中歡喜，不來追趕魯智深，且押送糧車，推入城來。太守見了大喜，自行收管。張清道：“再搶河中糧船?！碧氐溃骸皩④娚朴U方便?！睆埱迳像R，轉(zhuǎn)到南門。此時望見河港內(nèi)糧船不計其數(shù)。張清便叫開城門，一齊吶喊，搶到河邊。只見陰云布滿，黑霧遮天，馬步軍兵回頭看時，你我對面不見。此是公孫勝行持道法。張清看見，心慌眼暗，卻待要回，進退無路。四下里喊聲亂起，正不知軍兵從那里來。林沖引鐵騎軍兵，將張清連人和馬都趕下水去了。河內(nèi)卻是李俊、張橫、張順、三阮、兩童八個水軍頭領(lǐng)，一字兒擺在那里。張清便有三頭六臂，也怎生掙扎得脫。被阮氏三雄捉住，繩纏索綁，送入寨中。水軍頭領(lǐng)飛報宋江。

吳用便催大小頭領(lǐng)連夜打城。太守獨自一個怎生支持得住。聽得城外四面炮響，城門開了，嚇得太守無路可逃。宋江軍馬殺入城中，先救了劉唐。次后便開倉庫，就將錢糧一分發(fā)送梁山泊，一分給散居民。太守平日清廉，饒了不殺。

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，眾人會面。只見水軍頭領(lǐng)早把張清解來。眾多兄弟都被他打傷，咬牙切齒，盡要來殺張清。宋江見解將來，親自直下堂階迎接，便陪話道：“誤犯虎威，請勿掛意?！毖蠌d來。說言未了，只見階下魯智深，使手帕包著頭，拿著鐵禪杖，徑奔來要打張清。宋江隔住，連聲喝退：“怎肯教你下手！”張清見宋江如此義氣，叩頭下拜受降。宋江取酒奠地，折箭為誓：“眾弟兄若要如此報仇，皇天不祐，死于刀劍之下?！北娙寺犃?，誰敢再言。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，自然義氣相投。昔日老郎有一篇言語，贊張清道：

祖代英雄播英武，義膽忠肝咸若古。

披堅自可為干城，佐郡應須是公輔。

東昌驍將名張清，豪氣凌霄真可數(shù)。

陣云冉冉飄征旗，勁氣英英若癡虎。

龍鱗鐵甲披鳳毛，宮錦花袍明繡補。

坐騎一匹大宛駒，袖中暗器真難睹。

非鞭非簡亦非槍，陣上隕石如星舞。

飛來猛將不能逃，中處應令倒旗鼓。

感人義氣成大恩，此日歸心甘受虜。

天降罡星大泊中，燁燁英聲傳水滸。

宋江在東昌府州衙堂上折箭盟誓已罷，“眾弟兄勿得傷情！”眾皆大笑，人各聽令，盡皆歡喜。收拾軍馬，都要回山。只見張清在宋公明面前舉薦：“東昌府一個獸醫(yī)，復姓皇甫，名端。此人善能相馬，知得頭口寒暑病癥，下藥用針，無不痊可，真有伯樂之才。原是幽州人氏。為他碧眼黃須，貌若番人，以此人稱為紫髯伯。梁山泊亦有用他處?？蓡敬巳藥б扌?，一同上山。乞取鈞旨?！彼谓勓源笙玻骸拔译m在中原，不曉其理。若果皇甫端肯去相聚，大稱予懷?！睆埱逡娝谓鄲凵鹾?，隨即便去喚到獸醫(yī)皇甫端來，拜見宋江并眾頭領(lǐng)。大小眾將看了，盡皆歡喜。有篇七言古風詩，道皇甫端醫(yī)術(shù)：

傳家藝術(shù)無人敵，安驥年來有神力。

回生起死妙難言，拯憊扶危更多益。

鄂公烏騅人盡夸，郭公駬來渥洼。

吐蕃棗騮號神駁，北地又羨拳毛。

驣驤駝皆經(jīng)見，銜橛背鞍亦多變。

天閑十二舊馳名，手到病除能應驗。

古人已往名不刊，只今又見皇甫端。

解治四百零八病，雙瞳炯炯珠走盤。

天集忠良真有意，張清鶚薦誠良計。

梁山泊內(nèi)添一人，號名紫髯伯樂裔。

宋江看了皇甫一表非俗，碧眼重瞳，虬須過腹?；矢Χ艘娏怂谓绱肆x氣，心中甚喜，愿從大義。宋江大喜。

撫諭已了，傳下號令，諸多頭領(lǐng)，收拾車仗、糧食、金銀，一齊進發(fā)。鞍上將鞭敲金鐙響，步下卒齊唱凱歌聲。把這兩府錢糧，運回山寨。前后諸軍都起，于路無話。早回到梁山泊忠義堂上。宋江叫放出龔旺、丁得孫來，亦用好言撫慰。二人叩首拜降。又添了皇甫端，在山寨專工醫(yī)獸。董平、張清亦為山寨頭領(lǐng)。宋江歡喜，忙叫排宴慶賀。都在忠義堂上，各依次席而坐。宋江看了眾多頭領(lǐng)，卻好一百單八員。宋江開言說道：“我等弟兄，自從上山相聚，但到處并無疏失，皆是上天護佑，非人之能。今來扶我為尊，皆托眾弟兄英勇。一者合當聚義，二乃我再有句言語，煩你眾兄弟共聽?！眳怯帽愕溃骸霸刚埿珠L約束，共聽號令?！?

宋江對著眾頭領(lǐng)，開口說這個主意下來。正是，有分教：三十六天罡臨化地，七十二地煞鬧中原。畢竟宋公明說出甚么主意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