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回           插翅虎枷打白秀英　美髯公誤失小衙內(nèi)

詩曰：

龍虎山中走煞罡，英雄豪杰起多方。

魁罡飛入山東界，挺挺黃金架海梁。

幼讀經(jīng)書明禮義，長為吏道志軒昂。

名揚(yáng)四海稱時雨，歲歲朝陽集鳳凰。

運(yùn)蹇時乖遭迭配，如龍失水困泥岡。

曾將玄女天書受，漫向梁山水滸藏。

報冤率眾臨曾市，挾恨興兵破祝莊。

談笑西陲屯甲胄，等閑東府列刀槍。

兩贏童貫排天陣，三敗高俅在水鄉(xiāng)。

施功紫塞遼兵退，報國清溪方臘亡。

行道合天呼保義，高名留得萬年揚(yáng)。

話說梁山泊聚義廳上，晁蓋、宋江并眾頭領(lǐng)與撲天雕李應(yīng)陪話，敲牛宰馬，做慶喜筵席，犒賞三軍，并眾大小嘍啰筵宴，置備禮物酬謝。孫立、孫新、解珍、解寶、鄒淵、鄒潤、樂和、顧大嫂俱各撥房安頓。次日，又作席面，會請眾頭領(lǐng)作主張。宋江喚王矮虎來說道：“我當(dāng)初在清風(fēng)山時，許下你一頭親事，懸懸掛在心中，不曾完得此愿。今日我父親有個女兒，招你為婿?！彼谓匀フ埑鏊翁珌恚徽汕囔枞锏襟矍?。宋江親自與他陪話，說道；“我這兄弟王英，雖有武藝，不及賢妹。是我當(dāng)初曾許下他一頭親事，一向未曾成得。今日賢妹你認(rèn)義我父親了，眾頭領(lǐng)都是媒人，今朝是個良辰吉日，賢妹與王英結(jié)為夫婦?！币徽汕嘁娝谓x氣深重，推卻不得，兩口兒只得拜謝了。晁蓋等眾人皆喜，都稱賀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。當(dāng)日盡皆筵宴，飲酒慶賀。

正飲宴間，只見朱貴酒店里使人上山來報道：“林子前大路上一伙客人經(jīng)過，小嘍啰出去攔截，數(shù)內(nèi)一個稱是鄆城縣都頭雷橫。朱頭領(lǐng)邀請住了，見在店里飲分例酒食，先使小校報知。”晁蓋、宋江聽了大喜，隨即與同軍師吳用三個下山迎接。朱貴早把船送至金沙灘上岸。宋江見了，慌忙下拜道：“久別尊顏，常切云樹之思。今日緣何經(jīng)過賤處？”雷橫連忙答禮道：“小弟蒙本縣差遣往東昌府公干，回來經(jīng)過路口，小嘍啰攔討買路錢，小弟提起賤名，因此朱兄堅意留住。”宋江道：“天與之幸！”請到大寨，教眾頭領(lǐng)都相見了，置酒管待。一連住了五日，每日與宋江閑話。晁蓋動問朱仝消息。雷橫答道：“朱仝見今參做本縣當(dāng)牢節(jié)級，新任知縣好生欣喜?！彼谓鹎言拋碚f雷橫上山入伙。雷橫推辭：“老母年高，不能相從。待小弟送母終年之后，卻來相投?！崩讬M當(dāng)下拜辭了下山。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。眾頭領(lǐng)各以金帛相贈，宋江、晁蓋自不必說。雷橫得了一大包金銀下山，眾頭領(lǐng)都送至路口作別，把船渡過大路，自回鄆城縣去了。不在話下。

且說晁蓋、宋江回至大寨聚義廳上，起請軍師吳學(xué)究定議山寨職事。吳用已與宋公明商議已定。次日，會合眾頭領(lǐng)聽號令。先撥外面守店頭領(lǐng)。宋江道：“孫新、顧大嫂原是開酒店之家，著令夫婦二人替回童威、童猛別用。再令時遷去幫助石勇，樂和去幫助朱貴，鄭天壽去幫助李立，東南西北四座店內(nèi)，賣酒賣肉，招接四方入伙好漢。每店內(nèi)設(shè)兩個頭領(lǐng)。一丈青、王矮虎后山下寨，監(jiān)督馬匹。金沙灘小寨，童威、童猛弟兄兩個守把。鴨嘴灘小寨，鄒淵、鄒潤叔侄兩個守把。山前大路，黃信、燕順部領(lǐng)馬軍下寨守護(hù)。解珍、解寶守把山前第一關(guān)。杜遷、宋萬守把宛子城第二關(guān)。劉唐、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關(guān)。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。孟康仍前監(jiān)造戰(zhàn)船。李應(yīng)、杜興、蔣敬總管山寨錢糧金帛。陶宗旺、薛永監(jiān)筑梁山泊內(nèi)城垣雁臺。侯健專管監(jiān)造衣袍、鎧甲、旌旗、戰(zhàn)襖。朱富、宋清提調(diào)筵宴。穆春、李云監(jiān)造屋宇寨柵。蕭讓、金大堅掌管一應(yīng)賓客書信公文。裴宣專管軍政司，賞功罰罪。其余呂方、郭盛、孫立、歐鵬、馬麟、鄧飛、楊林、白勝，分調(diào)大寨八面安歇。晁蓋、宋江、吳用居于山頂寨內(nèi)?；s、秦明居于山左寨內(nèi)。林沖、戴宗居于山右寨內(nèi)。李俊、李逵居于山前。張橫、張順居于山后。楊雄、石秀守護(hù)聚義廳兩側(cè)?！币话囝^領(lǐng)分撥已定，每日輪流一位頭領(lǐng)做筵席慶賀。山寨體統(tǒng)，甚是齊整。有詩為證：

巍巍高寨水中央，列職分頭任所長。

從此山東遭擾攘，難禁地煞與天罡。

再說雷橫離了梁山泊，背了包裹，提了樸刀，取路回到鄆城縣。到家參見老母，更換些衣服，赍了回文，徑投縣里來，拜見了知縣，回了話，銷繳公文批帖，且自歸家暫歇。依舊每日縣中書畫卯酉，聽候差使。因一日行到縣衙東首，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：“都頭幾時回來？”雷橫回過臉來看時，卻是本縣一個幫閑的李小二。雷橫答道：“我卻才前日來家?！崩钚《溃骸岸碱^出去了許多時，不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，色藝雙絕，叫做白秀英。那妮子來參都頭，卻值公差出外不在。如今見在勾欄里，說唱諸般品調(diào)。每日有那一般打散，或有戲舞，或有吹彈，或有歌唱，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。都頭如何不去脧一脧？端的是好個粉頭?！?

雷橫聽了，又遇心閑，便和那李小二徑到勾欄里來看。只見門首掛著許多金字帳額，旗桿吊著等身靠背。入到里面，便去青龍頭上第一位坐了?？磻蚺_上卻做笑樂院本。那李小二人叢里撇了雷橫，自出外面趕碗頭腦去了。院本下來，只見一個老兒裹著磕腦兒頭巾，穿著一領(lǐng)茶褐羅衫，系一條皂絳，拿把扇子，上來開呵道：“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。如今年邁，只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，普天下伏侍看官?！辫屄曧懱?，那白秀英早上戲臺，參拜四方。拈起鑼棒，如撒豆般點(diǎn)動。拍下一聲界方，念了四句七言詩，便說道：“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著這場話本，是一段風(fēng)流醞藉的格范，喚做‘豫章城雙漸趕蘇卿’?！闭f了開話又唱，唱了又說，合棚價眾人喝采不絕。雷橫坐在上面，看那婦人時，果然是色藝雙絕。但見：

羅衣疊雪，寶髻堆云。櫻桃口杏臉桃腮，楊柳腰蘭心蕙性。歌喉宛轉(zhuǎn)，聲如枝上鶯啼；舞態(tài)蹁躚，影似花間鳳轉(zhuǎn)。腔依古調(diào)，音出天然。舞回明月墜秦樓，歌遏行云遮楚館。高低緊慢，按宮商吐雪噴珠；輕重疾徐，依格范鏗金戛玉。笛吹紫竹篇篇錦，板拍紅牙字字新。

那白秀英唱到務(wù)頭，這白玉喬按唱道：“雖無買馬博金藝，要動聰明鑒事人?？垂俸炔傻朗沁^去了，我兒且回一回，下來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?！卑仔阌⒛闷鸨P子指著道：“財門上起，利地上住，吉地上過，旺地上行。手到面前，休教空過。”白玉喬道：“我兒且走一遭，看官都待賞你。”白秀英托著盤子，先到雷橫面前。雷橫便去身邊袋里摸時，不想并無一文。雷橫道：“今日忘了，不曾帶得些出來，明日一發(fā)賞你。”白秀英笑道：“頭醋不釅徹底薄。官人坐當(dāng)其位，可出個標(biāo)首?！崩讬M通紅了面皮道：“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，非是我舍不得?！卑仔阌⒌溃骸肮偃思仁莵砺牫?，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？”雷橫道：“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，卻恨今日忘記帶來?！卑仔阌⒌溃骸肮偃私袢找娨晃囊矡o，提甚三五兩銀子。正是教俺望梅止渴，畫餅充饑?！卑子駟探械溃骸拔覂?，你自沒眼。不看城里人村里人，只顧問他討甚么。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?zhèn)€標(biāo)首?！崩讬M道：“我怎地不是曉事的？”白玉喬道：“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，狗頭上生角?！北娙她R和起來。雷橫大怒，便罵道：“這忤奴怎敢辱我！”白玉喬道：“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，打甚么緊！”有認(rèn)得的喝道：“使不得！這個是本縣雷都頭。”白玉喬道：“只怕是驢筋頭。”雷橫那里忍耐得住，從坐椅上直跳下戲臺來，揪住白玉喬，一拳一腳，便打得唇綻齒落。眾人見打得兇，都來解拆開了，又勸雷橫自回去了。勾欄里人一哄盡散了。

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，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。那娼妓見父親被雷橫打了，又帶重傷，叫一乘轎子，徑到知縣衙內(nèi)訴告：“雷橫毆打父親，攪散勾欄，意在欺騙奴家。”知縣聽了，大怒道：“快寫狀來！”這個喚做枕邊靈。便教白玉喬寫了狀子，驗(yàn)了傷痕，指定證見。本處縣里有人都和雷橫好的，替他去知縣處打關(guān)節(jié)。怎當(dāng)那婆娘守定在衙內(nèi)，撒嬌撒癡，不由知縣不行，立等知縣差人把雷橫捉拿到官，當(dāng)廳責(zé)打，取了招狀，將具枷來枷了，押出去號令示眾。那婆娘要逞好手，又去知縣行說了，定要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。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場，知縣卻教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。這一班禁子人等，都是和雷橫一般的公人，如何肯掤扒他。這婆娘尋思一會：“既是出名奈何了他，只是一怪?！弊叱龉礄陂T，去茶坊里坐下，叫禁子過去，發(fā)話道：“你們都和他有首尾，卻放他自在。知縣相公教你們掤扒他，你倒做人情！少刻我對知縣說了，看道奈何得你們也不！”禁子道：“娘子不必發(fā)怒，我們自去掤扒他便了。”白秀英道：“恁地時，我自將錢賞你?！苯觽冎坏脕韺讬M說道：“兄長，沒奈何且胡亂掤一掤。”把雷橫掤扒在街上。

人鬧里，卻好雷橫的母親正來送飯，看見兒子吃他掤扒在那里，便哭起來，罵那禁子們道：“你眾人也和我兒一般在衙門里出入的人，錢財直這般好使？誰保的常沒事！”禁子答道：“我那老娘，聽我說：我們卻也要容情，怎禁被原告人監(jiān)定在這里要掤，我們也沒做道理處。不時便要去和知縣說，苦害我們，因此上做不的面皮?！蹦瞧牌诺溃骸皫自娫嫒俗员O(jiān)著被告號令的道理?！苯觽冇值偷偷溃骸袄夏?，他和知縣來往得好，一句話便送了我們，因此兩難?！蹦瞧牌乓幻孀匀ソ馑?，一頭口里罵道：“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！我且解了這索子，看他如今怎的！”白秀英卻在茶房里聽得，走將過來，便道：“你那老婢子卻才道甚么？”那婆婆那里有好氣，便指著罵道：“你這千人騎、萬人壓、亂人入的賤母狗！做甚么倒罵我！”白秀英聽得，柳眉倒豎，星眼圓睜，大罵道：“老咬蟲，吃貧婆！賤人怎敢罵我！”婆婆道：“我罵你待怎的！你須不是鄆城縣知縣?！卑仔阌⒋笈?，搶向前只一掌，把那婆婆打個踉蹌。那婆婆卻待掙扎，白秀英再趕入去，老大耳光子只顧打。這雷橫是個大孝的人，見了母親吃打，一時怒從心發(fā)，扯起枷來，望著白秀英腦蓋上打?qū)⑾聛怼Ｄ且患仙掖騻€正著，劈開了腦蓋，撲地倒了。眾人看時，那白秀英打得腦漿迸流，眼珠突出，動撣不得，情知死了。有詩為證：

玉貌花顏俏粉頭，當(dāng)場歌舞擅風(fēng)流。

只因窘辱雷橫母，裂腦橫尸一命休。

眾人見打死了白秀英，就押帶了雷橫，一發(fā)來縣里首告，見知縣備訴前事。知縣隨即差人押雷橫下來，會集相官，拘喚里正鄰佑人等，對尸檢驗(yàn)已了，都押回縣來。雷橫一面都招承了，并無難意。他娘自保領(lǐng)回家聽候。禁子都監(jiān)下了。把雷橫枷了，下在牢里。當(dāng)牢節(jié)級卻是美髯公朱仝，見發(fā)下雷橫來，也沒做奈何處。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，教小牢子打掃一間凈房，安頓了雷橫。少間，她娘來牢里送飯，哭著哀告朱仝道：“老身年紀(jì)六旬之上，眼睜地只看著這個孩兒。望煩節(jié)級哥哥可看日常間弟兄面上，可憐見我這個孩兒，看覷看覷?！敝熨诘溃骸袄夏镒哉埛判臍w去。今后飯食不必來送，小人自管待他。倘有方便處，可以救之?！崩讬M娘道：“哥哥救得孩兒，卻是重生父母。若孩兒有些好歹，老身性命也便休了！”朱仝道：“小人專記在心，老娘不必掛念?！蹦瞧牌虐葜x去了。朱仝尋思了一日，沒做道理救他處。朱仝自央人去知縣處打關(guān)節(jié)，上下替他使用人情。那知縣雖然愛朱仝，只是恨這雷橫打死了他表子白秀英，也容不得他說了，又怎奈白玉喬那廝，催并疊成文案，要知縣斷教雷橫償命。因在牢里六十日限滿斷結(jié)，解上濟(jì)州。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，卻教朱仝解送雷橫。

朱仝引了十?dāng)?shù)個小牢子，監(jiān)押雷橫，離了鄆城縣。約行了十?dāng)?shù)里地，見個酒店。朱仝道：“我等眾人就此吃兩碗酒去?！北娙硕嫉降昀锍跃?。朱仝獨(dú)自帶過雷橫，只做水火，乘后面僻凈處開了枷，放了雷橫，分付道：“賢弟自回，快去家里取了老母，星夜去別處逃難。這里我自替你吃官司?！崩讬M道：“小弟走了自不妨，必須要連累了哥哥，恐怕罪犯深重?！敝熨诘溃骸靶值埽悴恢?。知縣怪你打死了他表子，把這文案卻做死了，解到州里，必是要你償命。我放了你，我須不該死罪。況兼我又無父母掛念，家私盡可賠償。你顧前程萬里自去?！崩讬M拜謝了，便從后門小路奔回家里，收拾了細(xì)軟包裹，引了老母，星夜自投梁山泊入伙去了。不在話下。

卻說朱仝拿著空枷，攛在草里，卻出來對眾小牢子說道：“吃雷橫走了，卻是怎地好？”眾人道：“我們快趕去他家里捉！”朱仝故意延遲了半日，料著雷橫去得遠(yuǎn)了，卻引眾人來縣里出首。朱仝告道：“小人自不小心，路上被雷橫走了，在逃無獲，情愿甘罪無辭?！敝h本愛朱仝，有心將就出脫他，被白玉喬要赴上司陳告朱仝故意脫放雷橫，知縣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將濟(jì)州去。朱仝家中自著人去上州里使錢透了，卻解朱仝到濟(jì)州來。當(dāng)廳審錄明白，斷了二十脊杖，刺配滄州牢城。朱仝只得帶上行枷，兩個防送公人領(lǐng)了文案，押送朱仝上路。家間人自有送衣服盤纏，先赍發(fā)了兩個公人。當(dāng)下離了鄆城縣，迤邐望滄州橫海郡來。于路無話。

到得滄州，入進(jìn)城中，投州衙里來，正值知府升廳。兩個公人押朱仝在廳階下，呈上公文。知府看了，見朱仝一表非俗，貌如重棗，美髯過腹，知府先有八分歡喜。便教：“這個犯人休發(fā)下牢城營里，只留在本府聽候使喚?！碑?dāng)下除了行枷，便與了回文，兩個公人相辭了自回。

只說朱仝自在府中，每日只在廳前伺候呼喚。那滄州府里押番、虞候、門子、承局、節(jié)級、牢子，都送了些人情，又見朱仝和氣，因此上都?xì)g喜他。忽一日，本官知府正在廳上坐堂，朱仝在階侍立。知府喚朱仝上廳問道：“你緣何放了雷橫，自遭配在這里？”朱仝稟道：“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橫，只是一時間不小心，被他走了。”知府道：“你如何得此重罪？”朱仝道：“被原告人執(zhí)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，以此問得重了?！敝溃骸袄讬M為何打死了那娼妓？”朱仝卻把雷橫上項(xiàng)的事備細(xì)說了一遍。知府道：“你敢見他孝道，為義氣上放了他？”朱仝道：“小人怎敢欺公罔上。”正問之間，只見屏風(fēng)背后轉(zhuǎn)出一個小衙內(nèi)來，方年四歲，生得端嚴(yán)美貌，乃是知府親子，知府愛惜如金似玉。那小衙內(nèi)見了朱仝，徑走過來便要他抱。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內(nèi)在懷里。那小衙內(nèi)雙手扯住朱仝長髯，說道：“我只要這胡子抱。”知府道：“孩兒快放了手，休要啰唣?！毙⊙脙?nèi)又道：“我只要這胡子抱，和我去耍?！敝熨诜A道：“小人抱衙內(nèi)去府前閑走，耍一回了來?！敝溃骸昂杭仁且惚В愫退ニＲ换亓藖??！敝熨诒Я诵⊙脙?nèi)，出府衙前來，買些細(xì)糖果子與他吃，轉(zhuǎn)了一遭，再抱入府里來。知府看見，問衙內(nèi)道：“孩兒那里去來？”小衙內(nèi)道：“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，又買糖和果子請我吃?！敝f道：“你那里得錢買物事與孩兒吃？”朱仝稟道：“微表小人孝順之心，何足掛齒?！敝倘【苼砼c朱仝吃。府里侍婢捧著銀瓶果盒，篩酒連與朱仝吃了三大賞鍾。知府道：“早晚孩兒要你耍時，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?！敝熨诘溃骸岸飨嗯_旨，怎敢有違?！弊源藶槭迹咳諄砗托⊙脙?nèi)上街閑耍。朱仝囊篋又有，只要本官見喜，小衙內(nèi)面上抵自賠費(fèi)。

時過半月之后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蘭盆大齋之日。年例各處點(diǎn)放河燈，修設(shè)好事。當(dāng)日天晚，堂里侍婢奶子叫道：“朱都頭，小衙內(nèi)今夜要去看河燈，夫人分付，你可抱他去看一看?！敝熨诘溃骸靶∪吮??！蹦切⊙脙?nèi)穿一領(lǐng)綠紗衫兒，頭上角兒拴兩條珠子頭須，從里面走出來。朱仝馱在肩頭上，轉(zhuǎn)出府衙內(nèi)前來，望地藏寺里去看點(diǎn)放河燈。那時恰才是初更時分，但見：

鐘聲杳靄，幡影招搖。爐中焚百和名香，盤內(nèi)貯諸般素食。僧持金杵，誦真言薦拔幽魂；人列銀錢，掛孝服超升滯魄。合堂功德，畫陰司八難三涂；繞寺莊嚴(yán)，列地獄四生六道。楊柳枝頭分凈水，蓮花池內(nèi)放明燈。

當(dāng)時朱仝肩背著小衙內(nèi)，繞寺看了一遭，卻來水陸堂放生池邊看放河燈。那小衙內(nèi)爬在欄干上，看了笑耍。只見背后有人拽朱仝袖子道：“哥哥借一步說話?！敝熨诨仡^看時，卻是雷橫，吃了一驚，便道：“小衙內(nèi)且下來，坐在這里，我去買糖來與你吃，切不要走動。”小衙內(nèi)道：“你快來，我要去橋上看河燈。”朱仝道：“我便來也?！鞭D(zhuǎn)身卻與雷橫說話。

朱仝道：“賢弟因何到此？”雷橫扯朱仝到靜處，拜道：“自從哥哥救了性命，和老母無處歸著，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伙。小弟說哥哥恩德，宋公明亦然思想哥哥舊日放他的恩念，晁天王和眾頭領(lǐng)皆感激不淺，因此特地教吳軍師同兄弟前來相探?！敝熨诘溃骸皡窍壬娫诤翁帲俊北澈筠D(zhuǎn)過吳學(xué)究道：“吳用在此?！毖粤T便拜。朱仝慌忙答禮道：“多時不見，先生一向安樂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山寨里眾頭領(lǐng)多多拜意，今番教吳用和雷都頭特來相請足下上山，同聚大義。到此多日了，不敢相見。今夜伺候得著，望仁兄便那尊步，同赴山寨，以滿晁、宋二公之意。”朱仝聽罷，半晌答應(yīng)不得，便道：“先生差矣。這話休題，恐被外人聽了不好。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，我因義氣放了他。上山入伙，出身不得。我亦為他配在這里。天可憐見，一年半載掙扎還鄉(xiāng)，復(fù)為良民。我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！你二位便可請回，休在此間惹口面不好。”雷橫道：“哥哥在此，無非只是在人之下，伏侍他人，非大丈夫男子漢的勾當(dāng)。不是小弟裹合上山，端的晁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，休得遲延自誤。”朱仝道：“兄弟，你是甚么言語！你不想我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，今日你倒來陷我為不義?！眳菍W(xué)究道：“既然都頭不肯去時，我們自告退，相辭了去休。”朱仝道：“說我賤名，上復(fù)眾位頭領(lǐng)?！币煌鰜怼?

朱仝回來，不見了小衙內(nèi)，叫起苦來，兩頭沒路去尋。雷橫扯住朱仝：“哥哥休尋，多管是我?guī)淼膬蓚€伴當(dāng)聽得哥哥不肯去，因此倒抱了小衙內(nèi)去了，我們一處去尋?！敝熨诘溃骸靶值?，不是耍處。這個小衙內(nèi)是知府相公的性命，分付在我身上?！崩讬M道：“哥哥且跟我來。”朱仝幫住雷橫、吳用，三個離了地藏寺，徑出城外。朱仝心慌，便問道：“你的伴當(dāng)抱小衙內(nèi)在那里？”雷橫道：“哥哥且走到我下處，包還你小衙內(nèi)?！敝熨诘溃骸斑t了時，恐知府相公見怪?！眳怯玫溃骸拔夷菐淼膬蓚€伴當(dāng)是個沒分曉的，以定直抱到我們的下處去了。”朱仝道：“你那伴當(dāng)姓甚名誰？”雷橫答道：“我也不認(rèn)得，只聽聞叫做黑旋風(fēng)李逵?！敝熨谑@道：“莫不是江州殺人的李逵么？”吳用道：“便是此人。”朱仝跌腳叫苦，慌忙便趕。離城走下到二十里，只見李逵在前面叫道：“我在這里?！敝熨趽尳皝韱柕溃骸靶⊙脙?nèi)放在那里？”李逵唱個喏道：“拜揖節(jié)級哥哥。小衙內(nèi)有在這里?！敝熨诘溃骸澳愫煤玫谋С鲂⊙脙?nèi)還我。”李逵指著頭上道：“小衙內(nèi)頭須兒卻在我頭上。”朱仝看了，又問：“小衙內(nèi)正在何處？”李逵道：“被我把些麻藥抹在口里，直馱出城來，如今睡在林子里，你自請去看?！敝熨诔酥律骼剩瑥綋屓肓肿永飳r，只見小衙內(nèi)倒在地上。朱仝便把手去扶時，只見頭劈做兩半個，已死在那里。有詩為證：

遠(yuǎn)從蕭寺看花燈，偶遇雷橫便請行。

只為堅心慳入伙，更將嬰孺劈天靈。

當(dāng)時朱仝心下大怒，奔出林子來，早不見了三個人。四下里望時，只見黑旋風(fēng)遠(yuǎn)遠(yuǎn)地拍著雙斧叫道：“來，來，來！和你斗二三十合?！敝熨谛云穑瑠^不顧身，拽扎起布衫，大踏步趕將來。李逵回身便走，背后朱仝趕來。這李逵卻是穿山度嶺慣走的人，朱仝如何趕得上，先自喘做一塊。李逵卻在前面，又叫：“來，來，來！和你并個你死我活。”朱仝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，只是趕他不上。趕來趕去，天色漸明。李逵在前面，急趕急走，慢趕慢行，不趕不走?？纯蹿s入一個大莊院里去了。朱仝看了道：“那廝既有下落，我和他干休不得！”朱仝直趕入莊院內(nèi)廳前去，見里面兩邊都插著許多軍器。朱仝道：“想必也是個官宦之家?！绷⒆×四_，高聲叫道：“莊里有人么？”只見屏風(fēng)背后轉(zhuǎn)出一人來。那人是誰？正是：

累代金枝玉葉，先朝鳳子龍孫。丹書鐵券護(hù)家門，萬里招賢名振。待客一團(tuán)和氣，揮金滿面陽春。能文會武孟嘗君，小旋風(fēng)聰明柴進(jìn)。

出來的正是小旋風(fēng)柴進(jìn)，問道：“兀是誰？”朱仝見那人人物軒昂，資質(zhì)秀麗，慌忙施禮，答道：“小人是鄆城縣當(dāng)牢節(jié)級朱仝，犯罪刺配到此。昨晚因和知府的小衙內(nèi)出來看放河燈，被黑旋風(fēng)殺害小衙內(nèi)，見今走在貴莊，望煩添力捉拿送官?！辈襁M(jìn)道：“既是美髯公，且請坐?！敝熨诘溃骸靶∪瞬桓野輪柟偃烁咝眨俊辈襁M(jìn)答道：“小生姓柴名進(jìn)，小旋風(fēng)便是?！敝熨诘溃骸熬寐劥竺??！边B忙下拜，又道：“不期今日得識尊顏?！辈襁M(jìn)說道：“美髯公亦久聞名，且請后堂說話?！?

朱仝隨著柴進(jìn)直到里面。朱仝道：“黑旋風(fēng)那廝如何卻敢徑入貴莊躲避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容復(fù)。小可平生專愛結(jié)識江湖上好漢，為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，先朝曾敕賜丹書鐵券，但有做下不是的人，停藏在家，無人敢搜。近間有個愛友，和足下亦是舊交，目今見在梁山泊做頭領(lǐng)，名喚及時雨宋公明，寫一封密書，令吳學(xué)究、雷橫、黑旋風(fēng)俱在敝莊安歇，禮請足下上山，同聚大義。因見足下推阻不從，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內(nèi)，先絕了足下歸路，只得上山坐把交椅。吳先生、雷兄，如何不出來陪話？”只見吳用、雷橫從側(cè)首閣子里出來，望著朱仝便拜，說道：“兄長，望乞恕罪！皆是宋公明哥哥將令分付如此。若到山寨，自有分曉。”朱仝道：“是則是你們弟兄好情意，只是忒毒些個！”柴進(jìn)一力相勸。朱仝道：“我去則去，只教我見黑旋風(fēng)面罷?！辈襁M(jìn)道：“李大哥，你快出來陪話?！崩铄右矎膫?cè)首出來，唱個大喏。朱仝見了，心頭一把無明業(yè)火高三千丈，按納不下，起身搶近前來，要和李逵性命相搏。柴進(jìn)、雷橫、吳用三個苦死勸住。朱仝道：“若要我上山時，依得我一件事，我便去?！眳怯玫溃骸靶菡f一件事，遮莫幾十件也都依你。愿聞那一件事？”

不爭朱仝說出這件事來，有分教：大鬧高唐州，惹動梁山泊。直教招賢國戚遭刑法，好客皇親喪土坑。畢竟朱仝對柴進(jìn)等說出甚么事來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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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李逵打死殷天錫　柴進(jìn)失陷高唐州

詩曰：

縛虎擒龍不偶然，必須妙算出機(jī)先。

只知悻悻全無畏，詎意冥冥卻有天。

非分功名真曉露，白來財物等浮煙。

到頭撓擾為身累，辜負(fù)日高花影眠。

話說當(dāng)下朱仝對眾人說道：“若要我上山時，你只殺了黑旋風(fēng)，與我出了這口氣，我便罷?！崩铄勇犃舜笈溃骸敖棠阋银B！晁、宋二位哥哥將令，干我屁事！”朱仝怒發(fā)，又要和李逵廝并。三個又勸住了。朱仝道：“若有黑旋風(fēng)時，我死也不上山去！”柴進(jìn)道：“恁地也卻容易，我自有個道理，只留下李大哥在我這里便了。你們?nèi)齻€自上山去，以滿晁、宋二公之意。”朱仝道：“如今做下這件事了，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追捉，拿我家小，如之奈何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足下放心，此時多敢宋公明已都取寶眷在山上了?！敝熨诜讲庞行┓判摹２襁M(jìn)置酒相待，就當(dāng)日送行。三個臨晚辭了柴大官人便行。柴進(jìn)叫莊客備三騎馬，送出關(guān)外。臨別時，吳用又分付李逵道：“你且小心，只在大官人莊上住幾時，切不可胡亂惹事累人。待半年三個月，等他性定，卻來取你還山。多管也來請柴大官人入伙。”三個自上馬去了。

不說柴進(jìn)和李逵回莊。且只說朱仝隨吳用、雷橫來梁山泊入伙。行了一程，出離滄州地界，莊客自騎了馬回去。三個取路投梁山泊來。于路無話。早到朱貴酒店里，先使人上山寨報知。晁蓋、宋江引了大小頭目，打鼓吹笛，直到金沙灘迎接。一行人都相見了，各人乘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馬，都到聚義廳上，敘說舊話。朱仝道：“小弟今蒙呼喚到山，滄州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捉我老小，如之奈何？”宋江大笑道：“我教長兄放心，尊嫂并令郎已取到這里多日了。”朱仝又問道：“見在何處？”宋江道：“奉養(yǎng)在家父宋太公歇處，兄長請自己去問慰便了?！敝熨诖笙病Ｋ谓艘熨谥钡剿翁?，見了一家老小并一應(yīng)細(xì)軟行李。妻子說道：“近日有人赍書來說，你已在山寨入伙了，因此收拾，星夜到此?！敝熨诔鰜戆葜x了眾人。宋江便請朱仝、雷橫山頂下寨。一面且做筵席，連日慶賀新頭領(lǐng)，不在話下。

卻說滄州知府至晚不見朱仝抱小衙內(nèi)回來，差人四散去尋了半夜。次日，有人見殺死在林子里，報與知府知道。府尹聽了大怒，親自到林子里看了，痛哭不已，備辦棺木燒化。次日升廳，便行移公文，諸處緝捕，捉拿朱仝正身。鄆城縣已自申報朱仝妻子挈家在逃，不知去向。行開各州縣，出給賞錢捕獲，不在話下。

只說李逵在柴進(jìn)莊上，住了一月之間，忽一日見一個人赍一封書急急奔莊上來。柴大官人卻好迎著，接書看了，大驚道：“既是如此，我只得去走一遭。”李逵便問道：“大官人，有甚緊事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我有個叔叔柴皇城，見在高唐州居住。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錫那廝來要占花園，嘔了一口氣，臥病在床，早晚性命不保。必有遺囑的言語分付，特來喚我。想叔叔無兒無女，必須親身去走一遭?！崩铄拥溃骸凹仁谴蠊偃巳r，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大哥肯去時，就同走一遭?！辈襁M(jìn)即便收拾行李，選了十?dāng)?shù)匹好馬，帶了幾個莊客。次日五更起來，柴進(jìn)、李逵并從人都上了馬，離了莊院，望高唐州來。在路不免饑餐渴飲，夜宿曉行。來到高唐州，入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馬，留李逵和從人在外面廳房內(nèi)。柴進(jìn)自徑入臥房里來，看視那叔叔柴皇城時，但見：

面如金紙，體似枯柴。悠悠無七魄三魂，細(xì)細(xì)只一絲兩氣。牙關(guān)緊急，連朝水米不沾唇；心膈膨脝，盡日藥丸難下腹。隱隱耳虛聞磬響，昏昏眼暗覺螢飛。六脈微沉，東岳判官催使去；一靈縹緲，西方佛子喚同行。喪門吊客已臨身，扁鵲盧醫(yī)難下手。

柴進(jìn)看了柴皇城，自坐在叔叔臥榻前，放聲慟哭?；食堑睦^室出來勸柴進(jìn)道：“大官人鞍馬風(fēng)塵不易，初到此間，且省煩惱?！辈襁M(jìn)施禮罷，便問事情。繼室答道：“此間新任知府高廉，兼管本州兵馬，是東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，倚仗他哥哥勢要，在這里無所不為。帶將一個妻舅殷天錫來，人盡稱他做殷直閣。那廝年紀(jì)卻小，又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權(quán)勢，在此間橫行害人。有那等獻(xiàn)勤的賣科，對他說我家宅后有個花園水亭，蓋造的好。那廝帶將許多詐奸不及的三二十人，徑入家里，來宅子后看了，便要發(fā)遣我們出去，他要來住。皇城對他說道：‘我家是金枝玉葉，有先朝丹書鐵券在門，諸人不許欺侮。你如何敢奪占我的住宅？趕我老小那里去？’那廝不容所言，定要我們出屋。皇城去扯他，反被這廝推搶毆打，因此受這口氣，一臥不起，飲食不吃，服藥無效，眼見得上天遠(yuǎn)，入地近。今日得大官人來家做個主張，便有些山高水低，也更不憂。”柴進(jìn)答道：“尊嬸放心，只顧請好醫(yī)士調(diào)治叔叔。但有門戶，小侄自使人回滄州家里去取丹書鐵券來，和他理會。便告到官府、今上御前，也不怕他。”繼室道：“皇城干事全不濟(jì)事，還是大官人理論得是。”

柴進(jìn)看視了叔叔一回，卻出來和李逵并帶來人從說知備細(xì)。李逵聽了，跳將起來說道：“這廝好無道理！我有大斧在這里，教他吃我?guī)赘?，卻再商量?！辈襁M(jìn)道：“李大哥，你且息怒，沒來由和他粗鹵做甚么？他雖是倚勢欺人，我家放著有護(hù)持圣旨。這里和他理論不得，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，放著明明的條例，和他打官司?！崩铄拥溃骸皸l例，條例！若還依得，天下不亂了！我只是前打后商量。那廝若還去告，和那鳥官一發(fā)都砍了?！辈襁M(jìn)笑道：“可知朱仝要和你廝并，見面不得。這里是禁城之內(nèi)，如何比得你山寨里橫行?！崩铄拥溃骸敖潜阍醯?！江州無軍馬，偏我不曾殺人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等我看了頭勢，用著大哥時，那時相央。無事只在房里請坐?！?

正說之間，里面侍妾慌忙來請大官人看視皇城。柴進(jìn)入到里面臥榻前，只見皇城閣著兩眼淚，對柴進(jìn)說道：“賢侄志氣軒昂，不辱祖宗。我今日被殷天錫毆死，你可看骨肉之面，親赍書往京師攔駕告狀，與我報仇。九泉之下，也感賢侄親意。保重，保重！再不多囑！”言罷，便放了命。柴進(jìn)痛哭了一場。繼室恐怕昏暈，勸住柴進(jìn)道：“大官人，煩惱有日，且請商量后事?！辈襁M(jìn)道：“誓書在我家里，不曾帶得來，星夜教人去取，須用將往東京告狀。叔叔尊靈，且安排棺槨盛殮，成了孝服，卻再商量。”柴進(jìn)教依官制備辦內(nèi)棺外槨，依禮鋪設(shè)靈位，一門穿了重孝，大小舉哀。李逵在外面聽得堂里哭泣，自己磨拳擦掌價氣。問從人，都不肯說。宅里請僧修設(shè)好事功果。

至第三日，只見這殷天錫騎著一匹攛行的馬，將引閑漢三二十人，手執(zhí)彈弓、川弩、吹筒、氣球、拈竿、樂器，城外游玩了一遭，帶五七分酒，佯醉假顛，徑來到柴皇城宅前，勒住馬，叫里面管家的人出來說話。柴進(jìn)聽得說，掛著一身孝服，慌忙出來答應(yīng)。那殷天錫在馬上問道：“你是他家甚么人？”柴進(jìn)答道：“小可是柴皇城親侄柴進(jìn)。”殷天錫道：“我前日分付道，教他家搬出屋去，如何不依我言語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便是叔叔臥病，不敢移動。夜來已自身故，待斷七了搬出去?！币筇戾a道：“放屁！我只限你三日，便要出屋！三日外不搬，先把你這廝枷號起，先吃我一百訊棍！”柴進(jìn)道：“直閣休恁相欺！我家也是龍子龍孫，放著先朝丹書鐵券，誰敢不敬？”殷天錫喝道：“你將出來我看！”柴進(jìn)道：“見在滄州家里，已使人去取來?！币筇戾a大怒道：“這廝正是胡說！便有誓書鐵券，我也不怕！左右，與我打這廝！”眾人卻待動手，原來黑旋風(fēng)李逵在門縫里都看見，聽得喝打柴進(jìn)，便拽開房門，大吼一聲，直搶到馬邊，早把殷天錫揪下馬來，一拳打翻。那二三十人卻待搶他，被李逵手起，早打倒五六個，一哄都走了。李逵拿殷天錫提起來，拳頭腳尖一發(fā)上。柴進(jìn)那里勸得住?？茨且筇戾a時，嗚呼哀哉，伏惟尚饗。有詩為證：

慘刻侵謀倚橫豪，豈知天憲竟難逃。

李逵猛惡無人敵，不見閻羅不肯饒。

李逵將殷天錫打死在地，柴進(jìn)只叫得苦，便教李逵且去后堂商議。柴進(jìn)道：“眼見得便有人到這里，你安身不得了。官司我自支吾，你快走回梁山泊去?！崩铄拥溃骸拔冶阕吡耍氝B累你。”柴進(jìn)道：“我自有誓書鐵券護(hù)身，你便快走，事不宜遲?！崩铄尤×穗p斧，帶了盤纏，出后門自投梁山泊去了。

不多時，只見二百余人，各執(zhí)刀杖槍棒，果來圍住柴皇城家。柴進(jìn)見來捉人，便出來說道：“我同你們府里分訴去。”眾人先縛了柴進(jìn)，便入家里搜捉行兇黑大漢，不見，只把柴進(jìn)綁到州衙內(nèi)，當(dāng)廳跪下。知府高廉聽得打死了他的舅子殷天錫，正在廳上咬牙切齒忿恨，只待拿人來。早把柴進(jìn)驅(qū)翻在廳前階下，高廉喝道：“你怎敢打死了我殷天錫！”柴進(jìn)告道：“小人是柴世宗嫡派子孫，家門有先朝太祖誓書鐵券，見在滄州居住。為是叔叔柴皇城病重，特來看視，不幸身故，見今停喪在家。殷直閣將帶三二十人到家，定要趕逐出屋，不容柴進(jìn)分說，喝令眾人毆打，被莊客李大救護(hù)，一時行兇打死?！备吡鹊溃骸袄畲笠娫谀抢铮俊辈襁M(jìn)道：“心慌逃走了。”高廉道：“他是個莊客，不得你的言語，如何敢打死人！你又故縱他走了，卻來瞞昧官府。你這廝，不打如何肯招！牢子下手，加力與我打這廝！”柴進(jìn)叫道：“莊客李大救主，誤打死人，非干我事。放著先朝太祖誓書，如何便下刑法打我？”高廉道：“誓書有在那里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已使人回滄州去取來也?！备吡笈鹊溃骸斑@廝正是抗拒官府！左右，腕頭加力，好生痛打！”眾人下手，把柴進(jìn)打得皮開肉綻，鮮血迸流，只得招做“使令莊客李大打死殷天錫”。取面二十五斤死囚枷釘了，發(fā)下牢里監(jiān)收。殷天錫尸首檢驗(yàn)了，自把棺木殯葬，不在話下。

這殷夫人要與兄弟報仇，教丈夫高廉抄扎了柴皇城家私，監(jiān)禁下人口，占住了房屋園院。柴進(jìn)自在牢中受苦。

卻說李逵連夜逃回梁山泊，到得寨里，來見眾頭領(lǐng)。朱仝一見李逵，怒從心上起，惡向膽邊生，掣條樸刀，徑奔李逵。黑旋風(fēng)拔出雙斧，便斗朱仝。晁蓋、宋江并眾頭領(lǐng)一發(fā)向前勸住。宋江與朱仝陪話道：“前者殺了小衙內(nèi)，不干李逵之事，卻是軍師吳學(xué)究因請兄長不肯上山，一時定的計策。今日既到山寨，便休記心，只顧同心協(xié)助，共興大義，休教外人恥笑?！北憬欣铄有值芘c朱仝陪話。李逵睜著怪眼，叫將起來，說道：“他直恁般做得起！我也多曾在山寨出氣力，他又不曾有半點(diǎn)之功，卻怎地倒教我陪話！”宋江道：“兄弟，卻是你殺了小衙內(nèi)。雖是軍師嚴(yán)令，論齒序，他也是你哥哥。且看我面，與他伏個禮，我卻是拜你便了。”李逵吃宋江央及不過，便道：“我不是怕你，為是哥哥逼我，沒奈何了，與你陪話。”李逵吃宋江逼住了，只得撇了雙斧，拜了朱仝兩拜。朱仝方才消了這口氣。山寨里晁頭領(lǐng)且教安排筵席，與他兩個和解。

李逵說：“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親叔叔柴皇城病癥，卻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錫要奪屋宇花園，毆罵柴進(jìn)。吃我打死了殷天錫那廝?！彼谓犃T，失驚道：“你自走了，須連累柴大官人吃官司?！眳菍W(xué)究道：“兄長休驚。等戴宗回山，便有分曉。”李逵問道：“戴宗哥哥那里去了？”吳用道：“我怕你在柴大官人莊上惹事不好，特地教他來喚你回山。他到那里不見你時，必去高唐州尋你?！?

說言未絕，只見小校來報：“戴院長回來了。”宋江便去迎接，到來堂上坐下，便問柴大官人一事。戴宗答道：“去到柴大官人莊上，已知同李逵投高唐州去了。徑奔那里去打聽，只見滿城人傳說殷天錫因爭柴皇城莊屋，被一個黑大漢打死了。見今負(fù)累了柴大官人陷于縲紲，下在牢里。柴皇城一家人口家私盡都抄扎了。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。”晁蓋道：“這個黑廝又做出來了，但到處便惹口面?！崩铄拥溃骸安窕食潜凰騻麌I氣死了，又來占他房屋，又喝教打柴大官人，便是活佛也忍不得！”

晁蓋道：“柴大官人自來與山寨有恩，今日他有危難，如何不下山去救他。我親自去走一遭?！彼谓溃骸案绺缡巧秸?，如何使得輕動。小可和柴大官人舊來有恩，情愿替哥哥下山?！眳菍W(xué)究道：“高唐州城地雖小，人物稠穰，軍廣糧多，不可輕敵。煩請林沖、花榮、秦明、李俊、呂方、郭盛、孫立、歐鵬、楊林、鄧飛、馬麟、白勝十二個頭領(lǐng)，部引馬步軍兵五千作前隊(duì)先鋒。中軍主帥宋公明、吳用，并朱仝、雷橫、戴宗、李逵、張橫、張順、楊雄、石秀十個頭領(lǐng)，部引馬步軍兵三千策應(yīng)?！惫苍摱活^領(lǐng)，辭了晁蓋等眾人。

前部已離山寨，中軍主將宋江、吳用督并人馬，望高唐州進(jìn)發(fā)。端的好整齊，但見：

繡旗飄號帶，畫角間銅鑼。三股叉、五股叉，燦燦秋霜；點(diǎn)鋼槍、蘆葉槍，紛紛瑞雪。蠻牌遮路，強(qiáng)弓硬弩當(dāng)先；火炮隨車，大戟長戈擁后。鞍上將似南山猛虎，人人好斗偏爭；坐下馬如北海蒼龍，騎騎能沖敢戰(zhàn)。端的槍刀流水急，果然人馬撮風(fēng)行。

梁山泊前軍已到高唐州地界，亦有軍卒報知高廉。高廉聽了，冷笑道：“你這伙草賊在梁山泊窩藏，我兀自要來剿捕你。今日你倒來就縛，此是天教我成功。左右快傳下號令，整點(diǎn)軍馬，出城迎敵，著那眾百姓上城守護(hù)。”這高知府上馬管軍，下馬管民，文武兩全。一聲號令下去，那帳前都統(tǒng)、監(jiān)軍、統(tǒng)領(lǐng)、統(tǒng)制、提轄軍職一應(yīng)官員，各各部領(lǐng)軍馬，就教場里點(diǎn)視已罷，諸將便擺布出城迎敵。高廉手下有三百梯己軍士，號為飛天神兵，一個個都是山東、河北、江西、湖南、兩淮、兩浙選來的精壯好漢。那三百飛天神兵怎生結(jié)束？但見：

頭披亂發(fā)，腦后撒一把煙云；身掛葫蘆，背上藏千條火焰。黃抹額齊分八卦，豹皮裩盡按四方。熟銅面具似金裝，鑌鐵滾刀如掃帚。掩心鎧甲，前后豎兩面青銅；照眼旌旗，左右列千層黑霧。疑是天蓬離斗府，正如月孛下云衢。

那知府高廉引了三百神兵，披甲背劍，上馬出到城外，把部下軍官周回列成陣勢，卻將三百神兵列在中軍，搖旗吶喊，擂鼓鳴金，只等敵軍到來。卻說林沖、花榮、秦明引領(lǐng)五千人馬到來，兩軍相迎，旗鼓相望，各把強(qiáng)弓硬弩射住陣腳。兩軍中吹動畫角，發(fā)起擂鼓?；s、秦明帶同十個頭領(lǐng)，都到陣前，把馬勒住。頭領(lǐng)林沖橫丈八蛇矛，躍馬出陣，厲聲高叫：“高唐州納命的出來！”高廉把馬一縱，引著三十余個軍官，都出到門旗下，勒住馬，指著林沖罵道：“你這伙不知死的叛賊，怎敢直犯俺的城池！”林沖喝道：“你這個害民的強(qiáng)盜！我早晚殺到京師，把你那廝欺君賊臣高俅碎尸萬段，方是愿足！”高廉大怒，回頭問道：“誰人出馬先捉此賊去？”軍官隊(duì)里轉(zhuǎn)出一個統(tǒng)制官，姓于名直，拍馬輪刀竟出陣前。林沖見了，徑奔于直。兩個戰(zhàn)不到五合，于直被林沖心窩里一蛇矛刺著，翻筋斗攧下馬去。高廉見了大驚，“再有誰人出馬報仇？”軍官隊(duì)里又轉(zhuǎn)出一個統(tǒng)制官，姓溫，雙名文寶，使一條長槍，騎一匹黃驃馬，鑾鈴響，珂珮鳴，早出到陣前，四只馬蹄蕩起征塵，直奔林沖。秦明見了，大叫：“哥哥稍歇，看我立斬此賊?！绷譀_勒住馬，收了點(diǎn)鋼矛，讓秦明戰(zhàn)溫文寶。兩個約斗十合之上，秦明放個門戶，讓他槍搠進(jìn)來，手起棍落，把溫文寶削去半個天靈，死于馬下，那匹馬跑回本陣去了。兩陣軍相對，齊吶聲喊。

高廉見連折二將，便去背上掣出那口太阿寶劍來，口中念念有詞，喝聲道：“疾！”只見高廉隊(duì)中卷起一道黑氣。那道氣散至半空里，飛砂走石，撼地?fù)u天，刮起怪風(fēng)，徑掃過對陣來。林沖、花榮等眾將對面不能相顧，驚得那坐下馬亂攛咆哮，眾人回身便走。高廉把劍一揮，指點(diǎn)那三百神兵從陣?yán)餁⒊鰜?。背后官軍協(xié)助，一掩過來。趕得林沖等軍馬星落云散，七斷八續(xù)，呼兄喚弟，覓子尋爺，五千軍兵，折了一千余人，直退回五十里下寨。高廉見人馬退去，也收了本部軍兵，入高唐州城里安下。

卻說宋江中軍人馬到來，林沖等接著，具說前事。宋江、吳用聽了大驚。與軍師道：“是何神術(shù)，如此利害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想是妖法。若能回風(fēng)返火，便可破敵?！彼谓犃T，打開天書看時，第三卷上有回風(fēng)返火破陣之法。宋江大喜，用心記了咒語并秘訣。整點(diǎn)人馬，五更造飯吃了，搖旗操鼓，殺奔城下來。

有人報入城中，高廉再點(diǎn)了得勝人馬并三百神兵，開放城門，布下吊橋，出來擺成陣勢。宋江帶劍縱馬出陣前，望見高廉軍中一簇皂旗。吳學(xué)究道：“那陣內(nèi)皂旗，便是神師計的軍兵。但恐又使此法，如何迎敵？”宋江道：“軍師放心，我自有破陣之法。諸軍眾將勿得驚疑，只顧向前殺去。”高廉分付大小將校：“不要與他強(qiáng)敵挑斗。但見牌響，一齊并力擒獲宋江，我自有重賞。”兩軍喊聲起處，高廉馬鞍轎上掛著那面聚獸銅牌，上有龍章鳳篆，手里拿著寶劍，出陣前。宋江指著高廉罵道：“昨夜我不曾到，兄弟們誤折一陣。今日我必要把你誅盡殺絕！”高廉喝道：“你這伙反賊，快早早下馬受縛，省得我腥手污腳！”言罷，把劍一揮，口中念念有詞，喝聲道：“疾！”黑氣起處，早卷起怪風(fēng)來。宋江不等那風(fēng)到，口中也念念有詞，左手捏訣，右手把劍一指，喝聲道：“疾！”那陣風(fēng)不望宋江陣?yán)飦?，倒望高廉神兵?duì)里去了。宋江卻待招呼人馬，殺將過去。高廉見回了風(fēng)，急取銅牌，把劍敲動，向那神兵隊(duì)里卷一陣黃砂，就中軍走出一群猛獸。但見：

狻猊舞爪，獅子搖頭。閃金獬豸逞威雄，奮錦貔貅施勇猛。豺狼作對，吐獠牙直奔雄兵；虎豹成群，張巨口來嚙劣馬。帶刺野豬沖陣入，卷毛惡犬撞人來。如龍大蟒撲天飛，吞象頑蛇鉆地落。

高廉銅牌響處，一群怪獸毒蟲，直沖過來。宋江陣?yán)锉姸嗳笋R驚呆了。宋江撇了劍，撥回馬先走，眾頭領(lǐng)簇捧著盡都逃命。大小軍校，你我不能相顧，奪路而走。高廉在后面把劍一揮，神兵在前，官軍在后，一齊掩殺將來。宋江人馬，大敗虧輸。高廉趕殺二十余里，鳴金收軍，城中去了。

宋江來到土坡下，收住人馬，扎下寨柵。雖是損折了些軍卒，卻喜眾頭領(lǐng)都有。屯住軍馬，便與軍師吳用商議道：“今番打高唐州，連折了兩陣，無計可破神兵，如之奈何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若是這廝會使神師計，他必然今夜要來劫寨，可先用計提備。此處只可屯扎些少軍馬，我等去舊寨內(nèi)駐扎。”宋江傳令：“只留下楊林、白勝看寨，其余人馬，退去舊寨內(nèi)將息?！?

且說楊林、白勝引人離寨半里草坡內(nèi)埋伏，等到一更時分，但見：

云生四野，霧漲八方。搖天撼地起狂風(fēng)，倒海翻江飛急雨。雷公忿怒，倒騎火獸逞神威；電母生嗔，亂掣金蛇施圣力。大樹和根拔去，深波徹底卷干。若非灌口斬蛟龍，疑是泗州降水母。

當(dāng)夜風(fēng)雷大作。楊林、白勝引著三百余人，伏在草里看時，只見高廉步走，引領(lǐng)三百神兵，吹風(fēng)唿哨殺入寨里來。見是空寨，回身便走。楊林、白勝吶聲喊。高廉只怕中了計，四散便走，三百神兵各自奔逃。楊林、白勝亂放弩箭，只顧射去，一箭正中高廉左背。眾軍四散，冒雨趕殺。高廉引領(lǐng)了神兵，去得遠(yuǎn)了。楊林、白勝人少，不敢深入。少刻雨過云收，復(fù)見一天星斗。月光之下，草坡前搠翻射死拿得神兵二十余人，解赴宋公明寨內(nèi)，具說雷雨風(fēng)云之事。宋江、吳用見說，大驚道：“此間只隔得五里遠(yuǎn)近，卻又無雨無風(fēng)。”眾人議道：“正是妖法。只在本處，離地只有三四十丈，云雨氣味，是左近水泊中攝將來的?！睏盍终f：“高廉也自披發(fā)仗劍，殺入寨中，身上中了我一弩箭，回城中去了。為是人少，不敢去追?！彼谓仲p楊林、白勝，把拿來的中傷神兵斬了。分撥眾頭領(lǐng)下了七八個寨柵，圍繞大寨，提備再來劫寨。一面使人回山寨取軍馬協(xié)助。

且說高廉自中了箭，回到城中養(yǎng)病，令軍士：“守護(hù)城池，曉夜提備，且休與他廝殺。待我箭瘡平復(fù)起來，捉宋江未遲?！?

卻說宋江見折了人馬，心中憂悶，和軍師吳用商量道：“只這個高廉尚且破不得，倘或別添他處軍馬，并力來劫，如之奈何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我想要破高廉妖法，只除非依我如此如此。若不去請個人來，柴大官人性命也是難救，高唐州城子永不能得?！彼谓謫柕溃骸败妿煟@個人是誰？”

吳學(xué)究說出這個人來，有分教：翩翩鶴駕，請出這個神仙；靄靄云程，來破幾年妖法。正是：要除起霧興云法，須請通天徹地人。畢竟軍師吳學(xué)究當(dāng)下要請誰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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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          李逵打死殷天錫　柴進(jìn)失陷高唐州

詩曰：

縛虎擒龍不偶然，必須妙算出機(jī)先。

只知悻悻全無畏，詎意冥冥卻有天。

非分功名真曉露，白來財物等浮煙。

到頭撓擾為身累，辜負(fù)日高花影眠。

話說當(dāng)下朱仝對眾人說道：“若要我上山時，你只殺了黑旋風(fēng)，與我出了這口氣，我便罷。”李逵聽了大怒道：“教你咬我鳥！晁、宋二位哥哥將令，干我屁事！”朱仝怒發(fā)，又要和李逵廝并。三個又勸住了。朱仝道：“若有黑旋風(fēng)時，我死也不上山去！”柴進(jìn)道：“恁地也卻容易，我自有個道理，只留下李大哥在我這里便了。你們?nèi)齻€自上山去，以滿晁、宋二公之意?！敝熨诘溃骸叭缃褡鱿逻@件事了，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追捉，拿我家小，如之奈何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足下放心，此時多敢宋公明已都取寶眷在山上了。”朱仝方才有些放心。柴進(jìn)置酒相待，就當(dāng)日送行。三個臨晚辭了柴大官人便行。柴進(jìn)叫莊客備三騎馬，送出關(guān)外。臨別時，吳用又分付李逵道：“你且小心，只在大官人莊上住幾時，切不可胡亂惹事累人。待半年三個月，等他性定，卻來取你還山。多管也來請柴大官人入伙。”三個自上馬去了。

不說柴進(jìn)和李逵回莊。且只說朱仝隨吳用、雷橫來梁山泊入伙。行了一程，出離滄州地界，莊客自騎了馬回去。三個取路投梁山泊來。于路無話。早到朱貴酒店里，先使人上山寨報知。晁蓋、宋江引了大小頭目，打鼓吹笛，直到金沙灘迎接。一行人都相見了，各人乘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馬，都到聚義廳上，敘說舊話。朱仝道：“小弟今蒙呼喚到山，滄州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捉我老小，如之奈何？”宋江大笑道：“我教長兄放心，尊嫂并令郎已取到這里多日了。”朱仝又問道：“見在何處？”宋江道：“奉養(yǎng)在家父宋太公歇處，兄長請自己去問慰便了?！敝熨诖笙?。宋江著人引朱仝直到宋太公歇所，見了一家老小并一應(yīng)細(xì)軟行李。妻子說道：“近日有人赍書來說，你已在山寨入伙了，因此收拾，星夜到此。”朱仝出來拜謝了眾人。宋江便請朱仝、雷橫山頂下寨。一面且做筵席，連日慶賀新頭領(lǐng)，不在話下。

卻說滄州知府至晚不見朱仝抱小衙內(nèi)回來，差人四散去尋了半夜。次日，有人見殺死在林子里，報與知府知道。府尹聽了大怒，親自到林子里看了，痛哭不已，備辦棺木燒化。次日升廳，便行移公文，諸處緝捕，捉拿朱仝正身。鄆城縣已自申報朱仝妻子挈家在逃，不知去向。行開各州縣，出給賞錢捕獲，不在話下。

只說李逵在柴進(jìn)莊上，住了一月之間，忽一日見一個人赍一封書急急奔莊上來。柴大官人卻好迎著，接書看了，大驚道：“既是如此，我只得去走一遭。”李逵便問道：“大官人，有甚緊事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我有個叔叔柴皇城，見在高唐州居住。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錫那廝來要占花園，嘔了一口氣，臥病在床，早晚性命不保。必有遺囑的言語分付，特來喚我。想叔叔無兒無女，必須親身去走一遭?！崩铄拥溃骸凹仁谴蠊偃巳r，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大哥肯去時，就同走一遭?！辈襁M(jìn)即便收拾行李，選了十?dāng)?shù)匹好馬，帶了幾個莊客。次日五更起來，柴進(jìn)、李逵并從人都上了馬，離了莊院，望高唐州來。在路不免饑餐渴飲，夜宿曉行。來到高唐州，入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馬，留李逵和從人在外面廳房內(nèi)。柴進(jìn)自徑入臥房里來，看視那叔叔柴皇城時，但見：

面如金紙，體似枯柴。悠悠無七魄三魂，細(xì)細(xì)只一絲兩氣。牙關(guān)緊急，連朝水米不沾唇；心膈膨脝，盡日藥丸難下腹。隱隱耳虛聞磬響，昏昏眼暗覺螢飛。六脈微沉，東岳判官催使去；一靈縹緲，西方佛子喚同行。喪門吊客已臨身，扁鵲盧醫(yī)難下手。

柴進(jìn)看了柴皇城，自坐在叔叔臥榻前，放聲慟哭。皇城的繼室出來勸柴進(jìn)道：“大官人鞍馬風(fēng)塵不易，初到此間，且省煩惱。”柴進(jìn)施禮罷，便問事情。繼室答道：“此間新任知府高廉，兼管本州兵馬，是東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，倚仗他哥哥勢要，在這里無所不為。帶將一個妻舅殷天錫來，人盡稱他做殷直閣。那廝年紀(jì)卻小，又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權(quán)勢，在此間橫行害人。有那等獻(xiàn)勤的賣科，對他說我家宅后有個花園水亭，蓋造的好。那廝帶將許多詐奸不及的三二十人，徑入家里，來宅子后看了，便要發(fā)遣我們出去，他要來住。皇城對他說道：‘我家是金枝玉葉，有先朝丹書鐵券在門，諸人不許欺侮。你如何敢奪占我的住宅？趕我老小那里去？’那廝不容所言，定要我們出屋?；食侨コ端?，反被這廝推搶毆打，因此受這口氣，一臥不起，飲食不吃，服藥無效，眼見得上天遠(yuǎn)，入地近。今日得大官人來家做個主張，便有些山高水低，也更不憂?！辈襁M(jìn)答道：“尊嬸放心，只顧請好醫(yī)士調(diào)治叔叔。但有門戶，小侄自使人回滄州家里去取丹書鐵券來，和他理會。便告到官府、今上御前，也不怕他?！崩^室道：“皇城干事全不濟(jì)事，還是大官人理論得是?！?

柴進(jìn)看視了叔叔一回，卻出來和李逵并帶來人從說知備細(xì)。李逵聽了，跳將起來說道：“這廝好無道理！我有大斧在這里，教他吃我?guī)赘瑓s再商量。”柴進(jìn)道：“李大哥，你且息怒，沒來由和他粗鹵做甚么？他雖是倚勢欺人，我家放著有護(hù)持圣旨。這里和他理論不得，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，放著明明的條例，和他打官司。”李逵道：“條例，條例！若還依得，天下不亂了！我只是前打后商量。那廝若還去告，和那鳥官一發(fā)都砍了?！辈襁M(jìn)笑道：“可知朱仝要和你廝并，見面不得。這里是禁城之內(nèi)，如何比得你山寨里橫行。”李逵道：“禁城便怎地！江州無軍馬，偏我不曾殺人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等我看了頭勢，用著大哥時，那時相央。無事只在房里請坐。”

正說之間，里面侍妾慌忙來請大官人看視皇城。柴進(jìn)入到里面臥榻前，只見皇城閣著兩眼淚，對柴進(jìn)說道：“賢侄志氣軒昂，不辱祖宗。我今日被殷天錫毆死，你可看骨肉之面，親赍書往京師攔駕告狀，與我報仇。九泉之下，也感賢侄親意。保重，保重！再不多囑！”言罷，便放了命。柴進(jìn)痛哭了一場。繼室恐怕昏暈，勸住柴進(jìn)道：“大官人，煩惱有日，且請商量后事?！辈襁M(jìn)道：“誓書在我家里，不曾帶得來，星夜教人去取，須用將往東京告狀。叔叔尊靈，且安排棺槨盛殮，成了孝服，卻再商量。”柴進(jìn)教依官制備辦內(nèi)棺外槨，依禮鋪設(shè)靈位，一門穿了重孝，大小舉哀。李逵在外面聽得堂里哭泣，自己磨拳擦掌價氣。問從人，都不肯說。宅里請僧修設(shè)好事功果。

至第三日，只見這殷天錫騎著一匹攛行的馬，將引閑漢三二十人，手執(zhí)彈弓、川弩、吹筒、氣球、拈竿、樂器，城外游玩了一遭，帶五七分酒，佯醉假顛，徑來到柴皇城宅前，勒住馬，叫里面管家的人出來說話。柴進(jìn)聽得說，掛著一身孝服，慌忙出來答應(yīng)。那殷天錫在馬上問道：“你是他家甚么人？”柴進(jìn)答道：“小可是柴皇城親侄柴進(jìn)?！币筇戾a道：“我前日分付道，教他家搬出屋去，如何不依我言語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便是叔叔臥病，不敢移動。夜來已自身故，待斷七了搬出去?！币筇戾a道：“放屁！我只限你三日，便要出屋！三日外不搬，先把你這廝枷號起，先吃我一百訊棍！”柴進(jìn)道：“直閣休恁相欺！我家也是龍子龍孫，放著先朝丹書鐵券，誰敢不敬？”殷天錫喝道：“你將出來我看！”柴進(jìn)道：“見在滄州家里，已使人去取來?！币筇戾a大怒道：“這廝正是胡說！便有誓書鐵券，我也不怕！左右，與我打這廝！”眾人卻待動手，原來黑旋風(fēng)李逵在門縫里都看見，聽得喝打柴進(jìn)，便拽開房門，大吼一聲，直搶到馬邊，早把殷天錫揪下馬來，一拳打翻。那二三十人卻待搶他，被李逵手起，早打倒五六個，一哄都走了。李逵拿殷天錫提起來，拳頭腳尖一發(fā)上。柴進(jìn)那里勸得住。看那殷天錫時，嗚呼哀哉，伏惟尚饗。有詩為證：

慘刻侵謀倚橫豪，豈知天憲竟難逃。

李逵猛惡無人敵，不見閻羅不肯饒。

李逵將殷天錫打死在地，柴進(jìn)只叫得苦，便教李逵且去后堂商議。柴進(jìn)道：“眼見得便有人到這里，你安身不得了。官司我自支吾，你快走回梁山泊去。”李逵道：“我便走了，須連累你?！辈襁M(jìn)道：“我自有誓書鐵券護(hù)身，你便快走，事不宜遲?！崩铄尤×穗p斧，帶了盤纏，出后門自投梁山泊去了。

不多時，只見二百余人，各執(zhí)刀杖槍棒，果來圍住柴皇城家。柴進(jìn)見來捉人，便出來說道：“我同你們府里分訴去?！北娙讼瓤`了柴進(jìn)，便入家里搜捉行兇黑大漢，不見，只把柴進(jìn)綁到州衙內(nèi)，當(dāng)廳跪下。知府高廉聽得打死了他的舅子殷天錫，正在廳上咬牙切齒忿恨，只待拿人來。早把柴進(jìn)驅(qū)翻在廳前階下，高廉喝道：“你怎敢打死了我殷天錫！”柴進(jìn)告道：“小人是柴世宗嫡派子孫，家門有先朝太祖誓書鐵券，見在滄州居住。為是叔叔柴皇城病重，特來看視，不幸身故，見今停喪在家。殷直閣將帶三二十人到家，定要趕逐出屋，不容柴進(jìn)分說，喝令眾人毆打，被莊客李大救護(hù)，一時行兇打死?！备吡鹊溃骸袄畲笠娫谀抢铮俊辈襁M(jìn)道：“心慌逃走了?！备吡溃骸八莻€莊客，不得你的言語，如何敢打死人！你又故縱他走了，卻來瞞昧官府。你這廝，不打如何肯招！牢子下手，加力與我打這廝！”柴進(jìn)叫道：“莊客李大救主，誤打死人，非干我事。放著先朝太祖誓書，如何便下刑法打我？”高廉道：“誓書有在那里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已使人回滄州去取來也?！备吡笈?，喝道：“這廝正是抗拒官府！左右，腕頭加力，好生痛打！”眾人下手，把柴進(jìn)打得皮開肉綻，鮮血迸流，只得招做“使令莊客李大打死殷天錫”。取面二十五斤死囚枷釘了，發(fā)下牢里監(jiān)收。殷天錫尸首檢驗(yàn)了，自把棺木殯葬，不在話下。

這殷夫人要與兄弟報仇，教丈夫高廉抄扎了柴皇城家私，監(jiān)禁下人口，占住了房屋園院。柴進(jìn)自在牢中受苦。

卻說李逵連夜逃回梁山泊，到得寨里，來見眾頭領(lǐng)。朱仝一見李逵，怒從心上起，惡向膽邊生，掣條樸刀，徑奔李逵。黑旋風(fēng)拔出雙斧，便斗朱仝。晁蓋、宋江并眾頭領(lǐng)一發(fā)向前勸住。宋江與朱仝陪話道：“前者殺了小衙內(nèi)，不干李逵之事，卻是軍師吳學(xué)究因請兄長不肯上山，一時定的計策。今日既到山寨，便休記心，只顧同心協(xié)助，共興大義，休教外人恥笑?！北憬欣铄有值芘c朱仝陪話。李逵睜著怪眼，叫將起來，說道：“他直恁般做得起！我也多曾在山寨出氣力，他又不曾有半點(diǎn)之功，卻怎地倒教我陪話！”宋江道：“兄弟，卻是你殺了小衙內(nèi)。雖是軍師嚴(yán)令，論齒序，他也是你哥哥。且看我面，與他伏個禮，我卻是拜你便了?！崩铄映运谓爰安贿^，便道：“我不是怕你，為是哥哥逼我，沒奈何了，與你陪話。”李逵吃宋江逼住了，只得撇了雙斧，拜了朱仝兩拜。朱仝方才消了這口氣。山寨里晁頭領(lǐng)且教安排筵席，與他兩個和解。

李逵說：“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親叔叔柴皇城病癥，卻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錫要奪屋宇花園，毆罵柴進(jìn)。吃我打死了殷天錫那廝。”宋江聽罷，失驚道：“你自走了，須連累柴大官人吃官司?！眳菍W(xué)究道：“兄長休驚。等戴宗回山，便有分曉?！崩铄訂柕溃骸按髯诟绺缒抢锶チ?？”吳用道：“我怕你在柴大官人莊上惹事不好，特地教他來喚你回山。他到那里不見你時，必去高唐州尋你?！?

說言未絕，只見小校來報：“戴院長回來了?！彼谓闳ビ樱絹硖蒙献?，便問柴大官人一事。戴宗答道：“去到柴大官人莊上，已知同李逵投高唐州去了。徑奔那里去打聽，只見滿城人傳說殷天錫因爭柴皇城莊屋，被一個黑大漢打死了。見今負(fù)累了柴大官人陷于縲紲，下在牢里。柴皇城一家人口家私盡都抄扎了。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?！标松w道：“這個黑廝又做出來了，但到處便惹口面。”李逵道：“柴皇城被他打傷嘔氣死了，又來占他房屋，又喝教打柴大官人，便是活佛也忍不得！”

晁蓋道：“柴大官人自來與山寨有恩，今日他有危難，如何不下山去救他。我親自去走一遭?！彼谓溃骸案绺缡巧秸鳎绾问沟幂p動。小可和柴大官人舊來有恩，情愿替哥哥下山。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高唐州城地雖小，人物稠穰，軍廣糧多，不可輕敵。煩請林沖、花榮、秦明、李俊、呂方、郭盛、孫立、歐鵬、楊林、鄧飛、馬麟、白勝十二個頭領(lǐng)，部引馬步軍兵五千作前隊(duì)先鋒。中軍主帥宋公明、吳用，并朱仝、雷橫、戴宗、李逵、張橫、張順、楊雄、石秀十個頭領(lǐng)，部引馬步軍兵三千策應(yīng)。”共該二十二位頭領(lǐng)，辭了晁蓋等眾人。

前部已離山寨，中軍主將宋江、吳用督并人馬，望高唐州進(jìn)發(fā)。端的好整齊，但見：

繡旗飄號帶，畫角間銅鑼。三股叉、五股叉，燦燦秋霜；點(diǎn)鋼槍、蘆葉槍，紛紛瑞雪。蠻牌遮路，強(qiáng)弓硬弩當(dāng)先；火炮隨車，大戟長戈擁后。鞍上將似南山猛虎，人人好斗偏爭；坐下馬如北海蒼龍，騎騎能沖敢戰(zhàn)。端的槍刀流水急，果然人馬撮風(fēng)行。

梁山泊前軍已到高唐州地界，亦有軍卒報知高廉。高廉聽了，冷笑道：“你這伙草賊在梁山泊窩藏，我兀自要來剿捕你。今日你倒來就縛，此是天教我成功。左右快傳下號令，整點(diǎn)軍馬，出城迎敵，著那眾百姓上城守護(hù)?！边@高知府上馬管軍，下馬管民，文武兩全。一聲號令下去，那帳前都統(tǒng)、監(jiān)軍、統(tǒng)領(lǐng)、統(tǒng)制、提轄軍職一應(yīng)官員，各各部領(lǐng)軍馬，就教場里點(diǎn)視已罷，諸將便擺布出城迎敵。高廉手下有三百梯己軍士，號為飛天神兵，一個個都是山東、河北、江西、湖南、兩淮、兩浙選來的精壯好漢。那三百飛天神兵怎生結(jié)束？但見：

頭披亂發(fā)，腦后撒一把煙云；身掛葫蘆，背上藏千條火焰。黃抹額齊分八卦，豹皮裩盡按四方。熟銅面具似金裝，鑌鐵滾刀如掃帚。掩心鎧甲，前后豎兩面青銅；照眼旌旗，左右列千層黑霧。疑是天蓬離斗府，正如月孛下云衢。

那知府高廉引了三百神兵，披甲背劍，上馬出到城外，把部下軍官周回列成陣勢，卻將三百神兵列在中軍，搖旗吶喊，擂鼓鳴金，只等敵軍到來。卻說林沖、花榮、秦明引領(lǐng)五千人馬到來，兩軍相迎，旗鼓相望，各把強(qiáng)弓硬弩射住陣腳。兩軍中吹動畫角，發(fā)起擂鼓。花榮、秦明帶同十個頭領(lǐng)，都到陣前，把馬勒住。頭領(lǐng)林沖橫丈八蛇矛，躍馬出陣，厲聲高叫：“高唐州納命的出來！”高廉把馬一縱，引著三十余個軍官，都出到門旗下，勒住馬，指著林沖罵道：“你這伙不知死的叛賊，怎敢直犯俺的城池！”林沖喝道：“你這個害民的強(qiáng)盜！我早晚殺到京師，把你那廝欺君賊臣高俅碎尸萬段，方是愿足！”高廉大怒，回頭問道：“誰人出馬先捉此賊去？”軍官隊(duì)里轉(zhuǎn)出一個統(tǒng)制官，姓于名直，拍馬輪刀竟出陣前。林沖見了，徑奔于直。兩個戰(zhàn)不到五合，于直被林沖心窩里一蛇矛刺著，翻筋斗攧下馬去。高廉見了大驚，“再有誰人出馬報仇？”軍官隊(duì)里又轉(zhuǎn)出一個統(tǒng)制官，姓溫，雙名文寶，使一條長槍，騎一匹黃驃馬，鑾鈴響，珂珮鳴，早出到陣前，四只馬蹄蕩起征塵，直奔林沖。秦明見了，大叫：“哥哥稍歇，看我立斬此賊?！绷譀_勒住馬，收了點(diǎn)鋼矛，讓秦明戰(zhàn)溫文寶。兩個約斗十合之上，秦明放個門戶，讓他槍搠進(jìn)來，手起棍落，把溫文寶削去半個天靈，死于馬下，那匹馬跑回本陣去了。兩陣軍相對，齊吶聲喊。

高廉見連折二將，便去背上掣出那口太阿寶劍來，口中念念有詞，喝聲道：“疾！”只見高廉隊(duì)中卷起一道黑氣。那道氣散至半空里，飛砂走石，撼地?fù)u天，刮起怪風(fēng)，徑掃過對陣來。林沖、花榮等眾將對面不能相顧，驚得那坐下馬亂攛咆哮，眾人回身便走。高廉把劍一揮，指點(diǎn)那三百神兵從陣?yán)餁⒊鰜?。背后官軍協(xié)助，一掩過來。趕得林沖等軍馬星落云散，七斷八續(xù)，呼兄喚弟，覓子尋爺，五千軍兵，折了一千余人，直退回五十里下寨。高廉見人馬退去，也收了本部軍兵，入高唐州城里安下。

卻說宋江中軍人馬到來，林沖等接著，具說前事。宋江、吳用聽了大驚。與軍師道：“是何神術(shù)，如此利害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想是妖法。若能回風(fēng)返火，便可破敵?！彼谓犃T，打開天書看時，第三卷上有回風(fēng)返火破陣之法。宋江大喜，用心記了咒語并秘訣。整點(diǎn)人馬，五更造飯吃了，搖旗操鼓，殺奔城下來。

有人報入城中，高廉再點(diǎn)了得勝人馬并三百神兵，開放城門，布下吊橋，出來擺成陣勢。宋江帶劍縱馬出陣前，望見高廉軍中一簇皂旗。吳學(xué)究道：“那陣內(nèi)皂旗，便是神師計的軍兵。但恐又使此法，如何迎敵？”宋江道：“軍師放心，我自有破陣之法。諸軍眾將勿得驚疑，只顧向前殺去?！备吡指洞笮⑿＃骸安灰c他強(qiáng)敵挑斗。但見牌響，一齊并力擒獲宋江，我自有重賞。”兩軍喊聲起處，高廉馬鞍轎上掛著那面聚獸銅牌，上有龍章鳳篆，手里拿著寶劍，出陣前。宋江指著高廉罵道：“昨夜我不曾到，兄弟們誤折一陣。今日我必要把你誅盡殺絕！”高廉喝道：“你這伙反賊，快早早下馬受縛，省得我腥手污腳！”言罷，把劍一揮，口中念念有詞，喝聲道：“疾！”黑氣起處，早卷起怪風(fēng)來。宋江不等那風(fēng)到，口中也念念有詞，左手捏訣，右手把劍一指，喝聲道：“疾！”那陣風(fēng)不望宋江陣?yán)飦?，倒望高廉神兵?duì)里去了。宋江卻待招呼人馬，殺將過去。高廉見回了風(fēng)，急取銅牌，把劍敲動，向那神兵隊(duì)里卷一陣黃砂，就中軍走出一群猛獸。但見：

狻猊舞爪，獅子搖頭。閃金獬豸逞威雄，奮錦貔貅施勇猛。豺狼作對，吐獠牙直奔雄兵；虎豹成群，張巨口來嚙劣馬。帶刺野豬沖陣入，卷毛惡犬撞人來。如龍大蟒撲天飛，吞象頑蛇鉆地落。

高廉銅牌響處，一群怪獸毒蟲，直沖過來。宋江陣?yán)锉姸嗳笋R驚呆了。宋江撇了劍，撥回馬先走，眾頭領(lǐng)簇捧著盡都逃命。大小軍校，你我不能相顧，奪路而走。高廉在后面把劍一揮，神兵在前，官軍在后，一齊掩殺將來。宋江人馬，大敗虧輸。高廉趕殺二十余里，鳴金收軍，城中去了。

宋江來到土坡下，收住人馬，扎下寨柵。雖是損折了些軍卒，卻喜眾頭領(lǐng)都有。屯住軍馬，便與軍師吳用商議道：“今番打高唐州，連折了兩陣，無計可破神兵，如之奈何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若是這廝會使神師計，他必然今夜要來劫寨，可先用計提備。此處只可屯扎些少軍馬，我等去舊寨內(nèi)駐扎?！彼谓瓊髁睿骸爸涣粝聴盍帧讋倏凑?，其余人馬，退去舊寨內(nèi)將息。”

且說楊林、白勝引人離寨半里草坡內(nèi)埋伏，等到一更時分，但見：

云生四野，霧漲八方。搖天撼地起狂風(fēng)，倒海翻江飛急雨。雷公忿怒，倒騎火獸逞神威；電母生嗔，亂掣金蛇施圣力。大樹和根拔去，深波徹底卷干。若非灌口斬蛟龍，疑是泗州降水母。

當(dāng)夜風(fēng)雷大作。楊林、白勝引著三百余人，伏在草里看時，只見高廉步走，引領(lǐng)三百神兵，吹風(fēng)唿哨殺入寨里來。見是空寨，回身便走。楊林、白勝吶聲喊。高廉只怕中了計，四散便走，三百神兵各自奔逃。楊林、白勝亂放弩箭，只顧射去，一箭正中高廉左背。眾軍四散，冒雨趕殺。高廉引領(lǐng)了神兵，去得遠(yuǎn)了。楊林、白勝人少，不敢深入。少刻雨過云收，復(fù)見一天星斗。月光之下，草坡前搠翻射死拿得神兵二十余人，解赴宋公明寨內(nèi)，具說雷雨風(fēng)云之事。宋江、吳用見說，大驚道：“此間只隔得五里遠(yuǎn)近，卻又無雨無風(fēng)。”眾人議道：“正是妖法。只在本處，離地只有三四十丈，云雨氣味，是左近水泊中攝將來的?！睏盍终f：“高廉也自披發(fā)仗劍，殺入寨中，身上中了我一弩箭，回城中去了。為是人少，不敢去追?！彼谓仲p楊林、白勝，把拿來的中傷神兵斬了。分撥眾頭領(lǐng)下了七八個寨柵，圍繞大寨，提備再來劫寨。一面使人回山寨取軍馬協(xié)助。

且說高廉自中了箭，回到城中養(yǎng)病，令軍士：“守護(hù)城池，曉夜提備，且休與他廝殺。待我箭瘡平復(fù)起來，捉宋江未遲?！?

卻說宋江見折了人馬，心中憂悶，和軍師吳用商量道：“只這個高廉尚且破不得，倘或別添他處軍馬，并力來劫，如之奈何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我想要破高廉妖法，只除非依我如此如此。若不去請個人來，柴大官人性命也是難救，高唐州城子永不能得。”宋江又問道：“軍師，這個人是誰？”

吳學(xué)究說出這個人來，有分教：翩翩鶴駕，請出這個神仙；靄靄云程，來破幾年妖法。正是：要除起霧興云法，須請通天徹地人。畢竟軍師吳學(xué)究當(dāng)下要請誰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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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回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戴宗智取公孫勝　李逵斧劈羅真人

詩曰：

堪嘆人心毒似蛇，誰知天眼轉(zhuǎn)如車。

去年妄取東鄰物，今日還歸北舍家。

無義錢財湯潑雪，倘來田地水推沙。

若將奸狡為生計，恰似朝霞與暮霞。

話說當(dāng)下吳學(xué)究對宋公明說道：“要破此法，只除非快教人去薊州尋取公孫勝來，便可破得高廉。”宋江道：“前番戴宗去了幾時，全然打聽不著，卻那里去尋？”吳用道：“只說薊州，有管下多少縣治、鎮(zhèn)市、鄉(xiāng)村，他須不曾尋得到。我想公孫勝他是個清高的人，必然在個名山洞府，大川真境居住。今番教戴宗可去繞薊州管下縣治名山仙境去處，尋覓一遭，不愁不見他。”宋江聽罷，隨即教請戴院長商議，可往薊州尋取公孫勝。戴宗道：“小可愿往，只是得一個做伴的去方好?！眳怯玫溃骸澳阕髌鹕裥蟹▉恚l人趕得你上？”戴宗道：“若是同伴的人，我也把甲馬拴在他腿上，教他也走得許多路程?！崩铄颖愕溃骸拔遗c戴院長做伴走一遭。”戴宗道：“你若要跟我去，須要一路上吃素，都聽我的言語。”李逵道：“這個有甚難處，我都依你便了?！彼谓?、吳用分付道：“路上小心在意，休要惹事。若得見了，早早回來?！崩铄拥溃骸拔掖蛩懒艘筇戾a，卻教柴大官人吃官司，我如何不要救他！今番并不敢惹事了?！倍送小Ｓ性姙樽C：

飛步神行說戴宗，李逵同伴去如風(fēng)。若還尋著公孫勝，要使高廉永絕蹤。豪杰士，黑旋風(fēng)。一時赤手逞英雄。誰知一路經(jīng)行處，惹禍招災(zāi)頃刻中。

話說戴宗、李逵各藏了暗器，拴縛了包裹，兩個拜了宋江并眾人，離了高唐州，取路投薊州來。走了三十余里，李逵立住腳道：“大哥，買碗酒吃了走也好?！贝髯诘溃骸澳阋易魃裥蟹?，須要只吃素酒，且向前面去。”李逵答道：“便吃些肉也打甚么緊？”戴宗道：“你又來了。今日已晚，且尋客店宿了，明日早行?！眱蓚€又走了三十余里，天色昏黑，尋著一個客店歇了，燒起火來做飯，沽一角酒來吃。李逵搬一碗素飯并一碗菜湯，來房里與戴宗吃。戴宗道：“你如何不吃飯？”李逵應(yīng)道：“我且未要吃飯哩?！贝髯趯に嫉溃骸斑@廝必然瞞著我背地里吃葷?！贝髯谧园阉仫埑粤耍瑓s悄悄地來后面張時，見李逵討兩角酒，一盤牛肉，在那里自吃。戴宗道：“我說甚么！且不要道破他，明日小小的耍他耍便了?！贝髯谧匀シ坷锼恕＠铄映粤艘换鼐迫?，恐怕戴宗說他，自暗暗的來房里睡了。到五更時分，戴宗起來，叫李逵打火做些素飯吃了，各分行李在背上，算還了房宿錢，離了客店。行不到二里多路，戴宗說道：“我們昨日不曾使神行法，今日須要趕程途，你先把包裹拴得牢了，我與你作法，行八百里便住。”戴宗取四個甲馬，去李逵兩只腿上也縛了，分付道：“你前面酒食店里等我?！贝髯谀钅钣性~，吹口氣在李逵腿上，李逵拽開腳步，渾如駕云的一般，飛也似去了。戴宗笑道：“且著他忍一日餓！”戴宗也自拴上甲馬，隨后趕來。李逵不省得這法，只道和他走路一般。只聽耳朵邊風(fēng)雨之聲，兩邊房屋樹木一似連排價倒了的，腳底下如云催霧趲。李逵怕將起來，幾遍待要住腳，兩條腿那里收拾得住。這腳卻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，腳不點(diǎn)地，只管得走去了。看見酒肉飯店，又不能勾入去買吃。李逵只得叫：“爺爺，且住一住！”走的甚是神捷。有詩為證：

李逵稟性實(shí)兇頑，酒肉堆盤似虎餐。

只為一時貪口腹，足行千里不能安。

李逵看看走到紅日平西，肚里又饑又渴，越不能勾住腳，驚得一身臭汗，氣喘做一團(tuán)。戴宗從背后趕來，叫道：“李大，怎的不買些點(diǎn)心吃了去？”李逵應(yīng)道：“哥哥，救我一救！餓殺鐵牛也！”戴宗懷里摸出幾個炊餅來自吃。李逵叫道：“我不能勾住腳買吃，你與兩個充饑?！贝髯诘溃骸靶值埽阕呱蟻砼c你吃?！崩铄由熘?，只隔一丈來遠(yuǎn)近，只趕不上。李逵叫道：“好哥哥，等我一等！”戴宗道：“便是今日有些蹺蹊，我的兩條腿也不能勾住。”李逵道：“阿也！我的這鳥腳，不由我半分，自這般走了去，只好把大斧砍了那下半截下來！”戴宗道：“只除是恁的般方好，不然直走到明年正月初一日，也不能住。”李逵道：“好哥哥，休使道兒耍我！砍了腿下來，你卻笑我！”戴宗道：“你敢是昨夜不依我，今日連我也走不得住。你自走去。”李逵叫道：“好爺爺！你饒我住一住！”戴宗道：“我的這法第一不許吃葷并吃牛肉，若還吃了一塊牛肉，只要走十萬里方才得住?！崩铄拥溃骸皡s是苦也！我昨夜不合瞞著哥哥，真?zhèn)€偷買幾斤牛肉吃了。正是怎么好！”戴宗道：“怪得今日連我的這腿也收不住。只用去天盡頭走一遭了，慢慢地卻得三五年方才回得來?！崩铄勇犃T，叫起撞天屈來。戴宗笑道：“你從今已后只依得我一件事，我便罷得這法。”李逵道：“老爹，我今都依你便了?！贝髯诘溃骸澳闳缃窀以俨m我吃葷么？”李逵道：“今后但吃時，舌頭上生碗來大疔瘡！我見哥哥要吃素，鐵牛卻吃不得，因此上瞞著哥哥。今后并不敢了。”戴宗道：“既是恁的，饒你這一遍?！蓖撕笠徊?，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，喝聲：“住！”李逵卻似釘住了的一般，兩只腳立定地下，那移不動。其法甚是靈。有詩為證：

戴宗神術(shù)極專精，十步攢為兩步行。

可惜李逵多勇健，云車風(fēng)駕莫支撐。

戴宗道：“我先去，你且慢慢的來?！崩铄诱_，那里移得動，拽也拽不起，一似生鐵鑄就了的。李逵大叫道：“又是苦也！晚夕怎地得去？”便叫道：“哥哥，救我一救！”戴宗轉(zhuǎn)回頭來，笑道：“你今番依我說么？”李逵道：“你是我親爺，卻是不敢違了你的言語?！贝髯诘溃骸澳憬穹瑓s要依我?！北惆咽志U了李逵，喝聲：“起！”兩個輕輕地走了去。李逵道：“哥哥可憐見鐵牛，早歇了罷！”前面到一個客店，兩個且來投宿。戴宗、李逵入到房里，去腿上都卸下甲馬來，取出幾陌紙錢燒送了。問李逵道：“今番卻如何？”李逵道：“這兩條腿方才是我的了。”戴宗道：“誰著你夜來私買酒肉吃！”李逵道：“為是你不許我吃葷，偷了些吃，也吃你耍得我勾了！”

戴宗叫李逵安排些素酒素飯吃了，燒湯洗了腳，上床歇了。睡到五更，起來洗漱罷，吃了飯，還了房錢，兩個又上路。行不到三里多路，戴宗取出甲馬道：“兄弟，今日與你只縛兩個，教你慢行些?！崩铄拥溃骸拔也灰`了。”戴宗道：“你既依我言語，我和你干大事，如何肯弄你？你若不依我，教你一似夜來，只釘住在這里，只等我去薊州尋見了公孫勝，回來放你?！崩铄踊琶械溃骸?

我依，我依！”戴宗與李逵當(dāng)日各只縛兩個甲馬，作起神行法，扶著李逵，兩個一同走。原來戴宗的法，要行便行，要住便住。李逵從此那里敢違他言語，于路上只是買些素酒素飯，吃了便行。李逵方才放心。有詩為證：

戴宗術(shù)法久通神，去住遲延總在心。

從此李逵方畏服，二人交誼斷黃金。

話休絮煩。兩個用神行法，不旬日，迤邐來薊州城外客店里歇了。次日，兩個入城來。戴宗扮做主人，李逵扮做仆者。繞城中尋了一日，并無一個認(rèn)得公孫勝的。兩個自回店里歇了。次日，又去城中小街狹巷尋了一日，絕無消耗。李逵心焦，罵道：“這個乞丐道人卻鳥躲在那里！我若見時，腦揪將去見哥哥！”戴宗瞅道：“你又來了！若不聽我的言語，我又教你吃苦！”李逵笑道：“我自這般說耍?！贝髯谟致裨沽艘换兀铄硬桓一卦?。兩個又來店里歇了。次日早起，都去城外近村鎮(zhèn)市尋覓。戴宗但見老人，便施禮拜問公孫勝先生家在那里居住，并無一人認(rèn)得。戴宗也問過數(shù)十處。

當(dāng)日晌午時分，兩個走得肚饑，路傍邊見一個素面店，兩個直入來買些點(diǎn)心吃。只見里面都坐滿，沒一個空處。戴宗、李逵立在當(dāng)路。過賣問道：“客官要吃面時，和這老人合坐一坐。”戴宗見個老丈獨(dú)自一個占著一副大座頭，便與他施禮，唱個喏，兩個對面坐了。李逵坐在戴宗肩下。分付過賣造四個壯面來。戴宗道：“我吃一個，你吃三個不少么？”李逵道：“不濟(jì)事，一發(fā)做六個來，我都包辦！”過賣見了也笑。等了半日，不見把面來，李逵卻見都搬入里面去了，心中已有五分焦躁。只見過賣卻搬一個熱面放在合坐老人面前，那老人也不謙讓，拿起面來便吃。那分面卻熱，老兒低著頭，伏桌兒吃。李逵性急，見不搬面來，叫一聲：“過賣！”罵道：“卻教老爺?shù)攘诉@半日！”把那桌子只一拍，濺那老人一臉熱汁，那分面都潑翻了。老兒焦躁，便來揪住李逵喝道：“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面！”李逵捻起拳頭，要打老兒。戴宗慌忙喝住。老人不肯罷休。有四句詩單說李逵，詩曰：

李逵平昔性剛兇，欺負(fù)年高一老翁。

面汁濺來盈臉上，怒中說出指揮功。

戴宗與他陪話道：“丈丈休和他一般見識，小可陪丈丈一分面?！蹦抢先说溃骸翱凸俨恢?，老漢路遠(yuǎn)，早要吃了面回去聽講長生不死之法，遲時誤了程途。”戴宗問道：“丈丈何處人氏？卻聽誰人講說長生不死之法？”老兒答道：“老漢是本處薊州管下九宮縣二仙山下人氏。因來這城中買些好香，回去聽山上羅真人講說長生不死之法?！贝髯趯に嫉溃骸澳还珜O勝也在那里？”便問老人道：“丈丈，貴村曾有個公孫勝么？”老人道：“客官問別人定不知，多有人不認(rèn)的他，老漢和他是鄰舍。他只有個老母在堂。這個先生一向云游在外，比時喚做公孫一清。如今出姓，都只叫他清道人，不叫做公孫勝。此是俗名，無人認(rèn)得?！贝髯诘溃骸罢翘て畦F鞋無覓處，得來全不費(fèi)工夫！”戴宗又拜問丈丈道：“九宮縣二仙山離此間多少路？清道人在家么？”老人道：“二仙山只離本縣四十五里便是。清道人他是羅真人上首徒弟，他本師如何放他離左右。”戴宗聽了大喜，連忙催趲面來吃，和那老兒一同吃了，算還面錢，同出店肆，問了路途。戴宗道：“丈丈先行，小可買些香紙，也便來也?！崩先俗鲃e去了。

戴宗、李逵回到客店里，取了行李包裹，再拴上甲馬，離了客店，兩個取路投九宮縣二仙山來。戴宗使起神行法，四十五里片時到了。二人來到縣前，問二仙山時，有人指道：“離縣投東，只有五里便是?！眱蓚€又離了縣治，投東而行，果然行不到五里，早望見那座仙山，委實(shí)秀麗。但見：

青山削翠，碧岫堆云。兩崖分虎踞龍蟠，四面有猿啼鶴唳。朝看云封山頂，暮觀日掛林梢。流水潺湲，澗內(nèi)聲聲鳴玉珮；飛泉瀑布，洞中隱隱奏瑤琴。若非道侶修行，定有仙翁煉藥。

當(dāng)下戴宗、李逵來到二仙山下。見個樵夫，戴宗與他施禮說道：“借問此間清道人家在何處居住？”樵夫指道：“只過這個山嘴，門外有條小石橋的便是?！眱蓚€抹過山嘴來，見有十?dāng)?shù)間草房，一周遭矮墻，墻外一座小小石橋。兩個來到橋邊，見一個村姑提一籃新果子出來。戴宗施禮問道：“娘子從清道人家出來，清道人在家么？”村姑答道：“在屋后煉丹?！贝髯谛闹邪迪病Ｓ性姙樽C：

半空蒼翠擁芙蓉，天地風(fēng)光迥不同。

十里青松棲野鶴，一溪流水泛春紅。

疏煙白鳥長空外，玉殿瓊樓罨畫中。

欲識真仙高隱處，便從林下覓形蹤。

戴宗、李逵兩個立在門前，戴宗分付李逵道：“你且去樹背后躲一躲，待我自入去見了他，卻來叫你?！贝髯谧匀氲嚼锩婵磿r，一帶三間草房，門上懸掛一個蘆簾。戴宗咳嗽了一聲，只見一個婆婆從里面出來。戴宗看那婆婆，但見：

蒼然古貌，鶴發(fā)酡顏。眼昏似秋月籠煙，眉白如曉霜映日。青裙素服，依稀紫府元君；布襖荊釵，仿佛驪山老姥。形如天上翔云鶴，貌似山中傲雪松。

戴宗當(dāng)下施禮道：“告稟老娘，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見一面?！逼牌艈柕溃骸肮偃烁咝眨俊贝髯诘溃骸靶】尚沾髅?，從山東到此?！逼牌诺溃骸昂撼鐾庠朴?，不曾還家?！贝髯诘溃骸靶】墒桥f時相識，要說一句緊要的話，求見一面?！逼牌诺溃骸安辉诩依?。有甚話說，留下在此不妨，待回家自來相見。”戴宗道：“小可再來。”就辭了婆婆，卻來門外對李逵道：“今番須用著你。方才他娘說道不在家里，如今你可去請他。他若說不在時，你便打?qū)⑵饋怼s不得傷犯他老母，我來喝住你便罷?！?

李逵先去包裹里取出雙斧，插在兩胯下，入的門里，叫一聲：“著個出來！”婆婆慌忙迎著問道：“是誰？”見了李逵睜著雙眼，先有八分怕他，問道：“哥哥有甚話說？”李逵道：“我是梁山泊黑旋風(fēng)，奉著哥哥將令，教我來請公孫勝。你教他出來，佛眼相看；若還不肯出來，放一把鳥火，把你家當(dāng)都燒做白地。莫言不是。早早出來！”婆婆道：“好漢莫要恁地。我這里不是公孫勝家，自喚做清道人。”李逵道；“你只叫他出來，我自認(rèn)得他鳥臉！”婆婆道：“出外云游未歸?！崩铄影纬龃蟾?，先砍翻一堵壁。婆婆向前攔住。李逵道：“你不叫你兒子出來，我只殺了你！”拿起斧來便砍，把那婆婆驚倒在地。只見公孫勝從里面走將出來，叫道：“不得無禮！”有詩為證：

李逵巨斧白如霜，驚得婆婆命欲亡。

幸得戴宗來救護(hù)，公孫方肯出中堂。

戴宗便來喝道：“鐵牛如何嚇倒老母！”戴宗連忙扶起。李逵撇了大斧，便唱個喏道：“阿哥休怪，不恁地你不肯出來?！惫珜O勝先扶娘入去了，卻出來拜請戴宗、李逵，邀進(jìn)一間靜室坐下，問道：“虧二位尋得到此。”戴宗道：“自從師父下山之后，小可先來薊州尋了一遍，并無打聽處，只糾合得一伙弟兄上山。今次宋公明哥哥因去高唐州救柴大官人，致被知府高廉兩三陣用妖法贏了，無計奈何，只得叫小可和李逵徑來尋請足下。繞遍薊州，并無尋處，偶因素面店中，得個此間老丈指引到此。卻見村姑說足下在家燒煉丹藥，老母只是推卻，因此使李逵激出師父來。這個太莽了些，望乞恕罪。哥哥在高唐州界上度日如年，請師父便可行程，以見始終成全大義之美。”公孫勝道：“貧道幼年飄蕩江湖，多與好漢們相聚。自從梁山泊分別回鄉(xiāng)，非是昧心，一者母親年老，無人奉侍；二乃本師羅真人留在座前聽教?？峙律秸腥藢恚室飧拿宓廊?，隱居在此?！贝髯诘溃骸敖裾咚喂髡谖＜敝H，師父慈悲，只得去走一遭?！惫珜O勝道：“干礙老母無人養(yǎng)贍，本師羅真人如何肯放，其實(shí)去不得了。”戴宗再拜懇告。公孫勝扶起戴宗，說道：“再容商議?！惫珜O勝留戴宗、李逵在凈室里坐定，出來叫個莊客安排些素酒素食相待。三個吃了一回，戴宗又苦苦哀告公孫勝道：“若是師父不肯去時，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。山寨大義，從此休矣！”公孫勝道：“且容我去稟問本師真人，若肯容許時，便一同去。”戴宗道：“只今便去啟問本師?！惫珜O勝道：“且寬心住一宵，明日早去。”戴宗道：“哥哥在彼一日，如度一年。煩請師父同往一遭。”

公孫勝便起身引了戴宗、李逵離了家里，取路上二仙山來。此時已是秋殘冬初時分，日短夜長，容易得晚。來到半山腰，卻早紅輪西墜。松陰里面一條小路，直到羅真人觀前，見有朱紅牌額上寫三個金字，書著“紫虛觀”。三人來到觀前，看那二仙山時，果然是好座仙境。但見：

青松郁郁，翠柏森森。一群白鶴聽經(jīng)，數(shù)個青衣碾藥。青梧翠竹，洞門深鎖碧窗寒；白雪黃芽，石室云封丹灶暖。野鹿銜花穿徑去，山猿擎果引雛來。時聞道士談經(jīng)，每見仙翁論法。虛皇壇畔，天風(fēng)吹下步虛聲；禮斗殿中，鸞背忽來環(huán)珮韻。只此便為真紫府，更于何處覓蓬萊。

三人就著衣亭上，整頓衣服，從廊下入來，徑投殿后松鶴軒里去。兩個童子看見公孫勝領(lǐng)人入來，報知羅真人。傳法旨，教請三人入來。當(dāng)下公孫勝引著戴宗、李逵到松鶴軒內(nèi)，正值真人朝真才罷，坐在云床上養(yǎng)性。公孫勝向前行禮起居，躬身侍立。戴宗、李逵看那羅真人時，端的有神游八極之表。但見：

星冠攢玉葉，鶴氅縷金霞。神清似長江皓月，貌古似泰華喬松。踏魁罡朱履步丹霄，歌步虛瑯函浮瑞氣。長髯廣頰，修行到無漏之天；碧眼方瞳，服食造長生之境。三島十洲騎鳳往，洞天福地抱琴游。高餐沆瀣，靜品鸞笙。正是：三更步月鸞聲遠(yuǎn)，萬里乘云鶴背高。都仙太史臨凡世，廣惠真人住世間。

戴宗當(dāng)下見了，慌忙下拜。李逵只管著眼看。羅真人問公孫勝道：“此二位何來？”公孫勝道：“便是昔日弟子曾告我?guī)?，山東義友是也。今為高唐州知府高廉顯逞異術(shù)，有兄宋江特令二弟來此呼喚。弟子未敢擅便，故來稟問我?guī)??！绷_真人道：“吾弟子既脫火坑，學(xué)煉長生，何得再慕此境？自宜慎重，不可妄為。”戴宗再拜道：“容乞暫請公孫先生下山，破了高廉，便送還山?！绷_真人道：“二位不知，此非出家人閑管之事。汝等自下山去商議。”公孫勝只得引了二人，離了松鶴軒，連晚下山來。

李逵問道：“那老仙先生說甚么？”戴宗道：“你偏不聽得？”李逵道：“便是不省得這般鳥則聲。”戴宗道：“便是他的師父說道，教他休去?！崩铄勇犃?，叫起來道：“教我兩個走了許多路程，千難萬難尋見了，卻放出這個屁來！莫要引老爺性發(fā)，一只手捻碎你這道冠兒，一只手提住腰胯，把那老賊倒直撞下山去！”戴宗瞅著道：“你又要釘住了腳？”李逵道：“不敢，不敢！說一聲兒耍?！?

三個再到公孫勝家里，當(dāng)夜安排些晚飯吃了。公孫勝道：“且權(quán)宿一宵，明日再去懇告本師。若肯時，便去?！贝髯谥烈?，叫了安置，兩個收拾行李，都來凈室里睡了。兩個睡到三更左側(cè)，李逵悄悄地爬將起來，聽得戴宗齁齁的睡著。自己尋思道：“卻不是干鳥氣么！你原是山寨里人，卻來問甚么鳥師父！明朝那廝又不肯，卻不誤了哥哥的大事！我忍不得了，只是殺了那個老賊道，教他沒問處，只得和我去。”李逵要害真人。有詩為證：

欲請公孫去解圍，真人不肯著他為。

李逵夜奮英雄力，斧到應(yīng)教性命危。

李逵當(dāng)時摸了兩把板斧，悄悄地開了房門，乘著星月明朗，一步步摸上山來。到得紫虛觀前，卻見兩扇大門關(guān)了。旁邊籬墻苦不甚高，李逵騰地跳將過去，開了大門，一步步摸入里面來。直至松鶴軒前，只聽隔窗有人看誦玉樞寶經(jīng)之聲。李逵爬上來舐破窗紙張時，見羅真人獨(dú)自一個坐在云床上，面前桌兒上燒著一爐名香，點(diǎn)起兩枝畫燭，朗朗誦經(jīng)。李逵道：“這賊道卻不是當(dāng)死！”一踅，踅過門邊來，把手只一推，呀地兩扇亮槅齊開。李逵搶將入去，提起斧頭，便望羅真人腦門上劈將下來，砍倒在云床上，流出白血來。李逵看了，笑道：“眼見的這賊道是童男子身，頤養(yǎng)得元陽真氣，不曾走瀉，正沒半點(diǎn)的紅?！崩铄釉僮屑?xì)看時，連那道冠兒劈做兩半，一顆頭直砍到項(xiàng)下。李逵道：“今番且除了一害，不煩惱公孫勝不去?！北戕D(zhuǎn)身出了松鶴軒，從側(cè)首廊下奔將出來。只見一個青衣童子攔住李逵，喝道：“你殺了我本師，待走那里去！”李逵道：“你這個小賊道，也吃我一斧！”手起斧落，把頭早砍下臺基邊去。二人都被李逵砍了。有詩為證：

李逵雙斧白如霜，劈倒真人命已亡。

料得精魂歸碧落，一心暗地喜非常。

且說李逵笑道：“只好撒開！”徑取路出了觀門，飛也似奔下山來。到得公孫勝家里，閃入來，閉上了門，凈室里聽戴宗時，兀自未覺。李逵依然原又去睡了。直到天明，公孫勝起來，安排早飯，相待兩個吃了。戴宗道：“再請先生同引我二人上山懇告真人。”李逵聽了，暗暗地冷笑。三個依原舊路，再上山來。入到紫虛觀里松鶴軒中，見兩個童子。公孫勝問道：“真人何在？”道童答道：“真人坐在云床上養(yǎng)性?！崩铄勇犝f，吃了一驚，把舌頭伸將出來，半日縮不入去。三個揭起簾子入來看時，見羅真人坐在云床上中間。李逵暗暗想道：“昨夜莫非是錯殺了？”羅真人便道：“汝等三人又來何干？”戴宗道：“特來哀告我?guī)煷缺?，救取眾人免難。”羅真人道：“這黑大漢是誰？”戴宗答道：“是小可義弟，姓李名逵?！闭嫒诵Φ溃骸氨敬唤坦珜O勝去，看他的面上，教他去走一遭?！贝髯诎葜x。李逵自暗暗尋思道：“那廝知道我要?dú)⑺?，卻又鳥說！”

只見羅真人道：“我教你三人片時便到高唐州如何？”三個謝了。戴宗尋思：“這羅真人又強(qiáng)似我的神行法。”真人喚道童取三個手帕來。戴宗道：“上告我?guī)?，卻是怎生教我們便能勾到高唐州？”羅真人便起身：“都跟我來?！比齻€人隨出觀門外石巖上來。先取一個紅手帕鋪在石上，道：“吾弟子可登。”公孫勝雙腳踏在上面。羅真人把袖一拂，喝聲道：“起！”那手帕化做一片紅云，載了公孫勝，冉冉騰空便起，離山約有二十余丈。羅真人喝聲：“住！”那片紅云不動。卻鋪下一個青手帕，教戴宗踏上，喝聲：“起！”那手帕卻化作一片青云，載了戴宗，起在半空里去了。那兩片青紅二云，如蘆席大，起在天上轉(zhuǎn)。李逵看得呆了。羅真人卻把一個白手帕，鋪在石上，喚李逵踏上。李逵笑道：“卻不是耍！若跌下來，好個大疙疸！”羅真人道：“你見二人么？”李逵立在手帕上。羅真人喝一聲：“起！”那手帕化做一片白云，飛將起去。李逵叫道：“阿也！我的不穩(wěn)，放我下來！”羅真人把右手一招，那青紅二云，平平墜將下來。戴宗拜謝，侍立在面前。公孫勝侍立在左手。李逵在上面叫道：“我也要撒尿撒屎，你不著我下來，我劈頭便撒下來也！”羅真人問道：“我等自是出家人，不曾惱犯了你，你因何夜來越墻而過，入來把斧劈我？若是我無道德，已被殺了。又殺了我一個道童?！崩铄拥溃骸安皇俏?，你敢錯認(rèn)了！”羅真人笑道：“雖然只是砍了我兩個葫蘆，其心不善，且教你吃些磨難?！卑咽忠徽校嚷暎骸叭?！”一陣惡風(fēng)，把李逵吹入云端里。只見兩個黃巾力士押著，李逵耳邊只聽得風(fēng)雨之聲，不覺徑到薊州地界，唬得魂不著體，手腳搖戰(zhàn)。忽聽得刮剌剌地響一聲，卻從薊州府廳屋上骨碌碌滾將下來。

當(dāng)日正值府尹馬士弘坐衙，廳前立著許多公吏人等?？匆姲胩炖锫湎乱粋€黑大漢來，眾皆吃驚。有詩為證：

李逵唬得大癡呆，忽向云端落下來。

官吏見來俱喪膽，只疑妖怪降庭階。

話說馬知府見了，叫道：“且拿這廝過來。”當(dāng)下十?dāng)?shù)個牢子獄卒，把李逵驅(qū)至當(dāng)面。馬府尹喝道：“你這廝是那里妖人？如何從半天里吊將下來？”李逵吃跌得頭破額裂，半晌說不出話來。馬知府道：“必然是個妖人！”教去取些法物來。牢子、節(jié)級將李逵捆翻，驅(qū)下廳前草地里。一個虞候掇一盆狗血，劈頭一淋；又一個提一桶尿糞來，望李逵頭上直澆到腳底下。李逵口里、耳朵里都是尿屎。李逵叫道：“我不是妖人，我是跟羅真人的伴當(dāng)?！痹瓉硭E州人都知道羅真人是個現(xiàn)世的活神仙，因此不肯下手傷他，再驅(qū)李逵到廳前。早有吏人稟道：“這薊州羅真人是天下有名的得道活神仙，若是他的從者，不可加刑。”馬府尹笑道：“我讀千卷之書，每聞今古之事，未見神仙有如此徒弟，即系妖人。牢子，與我加力打那廝！”眾人只得拿翻李逵，打得一佛出世，二佛涅槃。馬知府喝道：“你那廝快招了妖人，便不打你！”李逵只得招做“妖人李二”。取一面大枷釘了，押下大牢里去。李逵來到死囚獄里，說道：“我是直日神將，如何枷了我？好歹教你這薊州一城人都死！”那押牢節(jié)級、禁子，都知羅真人道德清高，誰不欽服，都來問道：“你這個端的是甚么人？”李逵道：“我是羅真人親隨直日神將，因一時有失，惡了真人，把我撇在此間，教我受些苦難，三兩日必來取我。你們?nèi)舨话研┚剖硜韺⑾⑽視r，我教你們眾人全家都死！”那節(jié)級、牢子見了他說，倒都怕他，只得買酒買肉請他吃。李逵見他們害怕，越說起風(fēng)話來。牢里眾人越怕了，又將熱水來與他洗浴了，換些干凈衣裳。李逵道：“若還缺了我酒食，我便飛了去，教你們受苦！”牢里禁子只得倒陪告他。李逵陷在薊州牢里不提。

且說羅真人把上項(xiàng)的事，一一說與戴宗。戴宗只是苦苦哀告，求救李逵。羅真人留住戴宗在觀里宿歇，動問山寨里事務(wù)。戴宗訴說晁天王、宋公明仗義疏財，專只替天行道，誓不損害忠臣烈士、孝子賢孫、義夫節(jié)婦，許多好處。羅真人聽罷甚喜。一住五日。戴宗每日磕頭禮拜，求告真人，乞救李逵。羅真人道：“這等人只可驅(qū)除了罷，休帶回去?！贝髯诟娴溃骸罢嫒瞬恢@李逵雖然愚蠢，不省理法，也有些小好處。第一，耿直，分毫不肯茍取于人。第二，不會阿諂于人，雖死其忠不改。第三，并無淫欲邪心，貪財背義。敢勇當(dāng)先。因此宋公明甚是愛他。不爭沒了這個人，回去教小可難見兄長宋公明之面?！绷_真人笑道：“貧道已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?dāng)?shù)，為是下土眾生作業(yè)太重，故罰他下來殺戮。吾亦安肯逆天，壞了此人，只是磨他一會。我叫取來還你。”戴宗拜謝。羅真人叫一聲：“力士何在？”就鶴軒前起一陣風(fēng)。風(fēng)過處，一尊黃巾力士出現(xiàn)。但見：

面如紅玉，須似皂絨。仿佛有一丈身材，縱橫有千斤氣力。黃巾側(cè)畔，金環(huán)耀日噴霞光；繡襖中間，鐵甲鋪霜吞月影。常在壇前護(hù)法，每來世上降魔。腳穿抹綠雕蹾靴，手執(zhí)宣花金蘸斧。

那個黃巾力士上告：“我?guī)熡泻畏ㄖ?？”羅真人道：“先差你押去薊州的那人，罪業(yè)已滿。你還去薊州牢里取他回來，速去速回?！绷κ柯曔鋈チ?。約有半個時辰，從虛空里把李逵撇將下來。戴宗連忙扶住李逵，問道：“兄弟這兩日在那里？”李逵看了羅真人，只管磕頭拜說道：“鐵牛不敢了也！”羅真人道：“你從今以后，可以戒性，竭力扶持宋公明，休生歹心?！崩铄釉侔莸溃骸案也蛔褚勒嫒搜哉Z！”戴宗道：“你正去那里走了這幾日？”李逵道：“自那日一陣風(fēng)，直刮我去薊州府里，從廳屋脊上直滾下來，被他府里眾人拿住。那個馬知府道我是妖人，捉翻我捆了，卻教牢子獄卒把狗血和尿屎淋我一頭一身，打得我兩腿肉爛，把我枷了，下在大牢里去。眾人問我是何神從天上落下來？只吃我說道羅真人的親隨直日神將，因有些過失，罰受此苦，過三二日，必來取我。雖是吃了一頓棍棒，卻也詐得些酒肉噇。那廝們懼怕真人，卻與我洗浴，換了一身衣裳。方才正在亭心里詐酒肉吃，只見半空里跳下這個黃巾力士，把枷鎖開了，喝我閉眼，一似睡夢中，直扶到這里?！惫珜O勝道：“師父似這般的黃巾力士有一千余員，都是本師真人的伴當(dāng)?！崩铄勇犃?，叫道：“活佛！你何不早說，免教我做了這般不是?！敝活櫹掳?。戴宗也再拜懇告道：“小可端的來的多日了，高唐州軍馬甚急，望乞師父慈悲，放公孫先生同弟子去救哥哥宋公明，破了高廉，便送還山?！绷_真人道：“我本不教他去，今為汝大義為重，權(quán)教他去走一遭。我有片言，汝當(dāng)記取。”公孫勝向前跪聽真人指教。

只因羅真人說了那幾句話，傳授秘訣，有分教：額角有光，日中無影。煉丹在石屋云房，飛步去蓬萊閬苑。正是：滿還濟(jì)世安邦愿，來作乘鸞跨鳳人。畢竟羅真人說教公孫勝怎地下山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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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回             入云龍斗法破高廉　黑旋風(fēng)探穴救柴進(jìn)

詩曰：

奉辭伐罪號天兵，主將須將正道行。

自謂魔君能破敵，豈知正法更專精。

行仁柴進(jìn)還存命，無德高廉早喪生。

試把興亡重檢點(diǎn)，西風(fēng)搔首不勝情。

話說當(dāng)下羅真人道：“弟子，你往日學(xué)的法術(shù)，卻與高廉的一般。吾今傳授與汝五雷天罡正法，依此而行，可救宋江，保國安民，替天行道。休被人欲所縛，誤了大事，專精從前學(xué)道之心。你的老母，我自使人早晚看視，勿得憂念。汝應(yīng)上界天閑星，以此容汝去助宋公明。吾有八個字，汝當(dāng)記取，休得臨期有誤。”羅真人說那八個字，道是：“逢幽而止，遇汴而還。”公孫勝拜受了訣法，便和戴宗、李逵三人拜辭了羅真人，別了眾道伴下山。歸到家中，收拾了道衣，寶劍二口，并鐵冠，如意等物了當(dāng)，拜辭了老母，離山上路。

行過了三四十里路程，戴宗道：“小可先去報知哥哥，先生和李逵大路上來，卻得再來相接。”公孫勝道：“正好。賢弟先往報知，吾亦趲行來也?！贝髯诜指独铄拥溃骸坝诼沸⌒姆滔壬?，但有些差池，教你受苦！”李逵答道：“他和羅真人一般的法術(shù)，我如何敢輕慢了他！”戴宗拴上甲馬，作起神行法來，預(yù)先去了。

卻說公孫勝和李逵兩個離了二仙山九宮縣，取大路而行，到晚尋店安歇。李逵懼怕羅真人法術(shù)，十分小心扶侍公孫勝，那里敢使性。兩個行了三日，來到一個去處，地名喚做武岡鎮(zhèn)，只見街市人煙輳集。公孫勝道：“這兩日于路走的困倦，買碗素酒素面吃了行?！崩铄拥溃骸耙埠??！眳s見驛道旁邊一個小酒店，兩個入來店里坐下。公孫勝坐了上首，李逵解了腰包，下首坐了。叫過賣一面打酒，就安排些素饌來與二人吃。公孫勝道：“你這里有甚素點(diǎn)心賣？”過賣道：“我店里只賣酒肉，沒有素點(diǎn)心。市口人家有棗糕賣。”李逵道：“我去買些來。”便去包內(nèi)取了銅錢，徑投市鎮(zhèn)上來，買了一包棗糕。

欲待回來，只聽得路旁側(cè)首有人喝采道：“好氣力！”李逵看時，一伙人圍定一個大漢，把鐵瓜錘在那里使，眾人看了喝采他。李逵看那大漢時，七尺以上身材，面皮有麻，鼻子上一條大路。李逵看那鐵錘時，約有三十來斤。那漢使的發(fā)了，一瓜錘正打在壓街石上，把那石頭打做粉碎，眾人喝采。李逵忍不住，便把棗糕揣在懷中，便來拿那鐵錘。那漢喝道：“你是甚么鳥人，敢來拿我的錘！”李逵道：“你使的甚么鳥好，教眾人喝采？看了倒污眼！你看老爺使一回教眾人看?！蹦菨h道：“我借與你，你若使不動時，且吃我一頓脖子拳了去！”李逵接過瓜錘，如弄彈丸一般，使了一回，輕輕放下，面又不紅，心頭不跳，口內(nèi)不喘。那漢看了，倒身便拜，說道：“愿求哥哥大名。”李逵道：“你家在那里??？”那漢道：“只在前面便是。”引了李逵到一個所在，見一把鎖鎖著門。那漢把鑰匙開了門，請李逵到里面坐地。

李逵看他屋里都是鐵砧、鐵錘、火爐、鉗、鑿家火，尋思道：“這人必是個打鐵匠人，山寨里正用得著，何不叫他也去入伙？”李逵又道：“漢子，你通個姓名，教我知道。”那漢道：“小人姓湯名隆。父親原是延安府知寨官來，因?yàn)榇蜩F上遭際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，帳前敘用。近年父親在任亡故，小人貪賭，流落在江湖上，因此權(quán)在此間打鐵度日。入骨好使槍棒，為是自家渾身有麻點(diǎn)，人都叫小人做金錢豹子。敢問哥哥高姓大名？”李逵道：“我便是梁山泊好漢黑旋風(fēng)李逵?！睖÷犃?，再拜道：“多聞哥哥威名，誰想今日偶然得遇?！崩铄拥溃骸澳阍谶@里幾時得發(fā)跡！不如跟我上梁山泊入伙，教你也做個頭領(lǐng)?！睖〉溃骸叭舻酶绺绮粭?，肯帶攜兄弟時，愿隨鞭鐙?！本桶堇铄訛樾?。有四句詩單題著湯隆好處：

銅筋鐵骨身軀健，爐冶鉗錘每用功。

原是延安知寨后，金錢豹子是湯隆。

當(dāng)時李逵認(rèn)湯隆為弟。湯隆道：“我又無家人伴當(dāng)，同哥哥去市鎮(zhèn)上吃三杯淡酒，表結(jié)拜之意。今晚歇一夜，明日早行。”李逵道：“我有個師父在前面酒店里，等我買棗糕去吃了便行，擔(dān)閣不得。只可如今便行?！睖〉溃骸叭绾芜@般要緊？”李逵道：“你不知，宋公明哥哥見今在高唐州界首廝殺，只等我這師父到來救應(yīng)?！睖〉溃骸斑@個師父是誰？”李逵道：“你且休問，快收拾了去?！睖〖奔彼┝税P纏銀兩，戴上氈笠兒，跨了口腰刀，提條樸刀，棄了家中破房舊屋、粗重家火，跟了李逵，直到酒店里來見公孫勝。

公孫勝埋怨道：“李逵，你如何去了許多時！再來遲些，我依前回去了。”李逵不敢做聲回話，引過湯隆拜了公孫勝，備說結(jié)義一事。公孫勝見說他是打鐵出身，心中也喜。李逵取出棗糕，叫過賣將去整理，三個一同飲了幾杯酒，吃了棗糕，算還了酒錢。李逵、湯隆各背上包裹，與公孫勝離了武岡鎮(zhèn)，迤邐望高唐州來。

三個于路三停中走了二停多路，那日早卻好迎著戴宗來接。公孫勝見了大喜，連忙問道：“近日相戰(zhàn)如何？”戴宗道；“高廉那廝近日箭瘡平復(fù)，每日領(lǐng)兵來搦戰(zhàn)。哥哥堅守不敢出敵，只等先生到來?！惫珜O勝道：“這個容易?！崩铄右鴾。菀姶髯?，說了備細(xì)。四人一處奔高唐州來。離寨五里遠(yuǎn)，早有呂方、郭盛引一百余騎軍馬迎接著。四人都上了馬，一同到寨。宋江、吳用等出寨迎接。各施禮罷，擺了接風(fēng)酒，敘問間闊之情，請入中軍帳內(nèi)，眾頭領(lǐng)亦來作慶。李逵引過湯隆來參見宋江、吳用，并眾頭領(lǐng)等，講禮已罷，寨中且做慶賀筵席。

次日，中軍帳上宋江、吳用、公孫勝商議破高廉一事。公孫勝道：“主將傳令，且著拔寨都起，看敵軍如何，貧道自有區(qū)處?！碑?dāng)日宋江傳令，各寨一齊引軍起身，直抵高唐州城壕，下寨已定。次日早五更造飯，軍人都披掛衣甲。宋公明、吳學(xué)究、公孫勝三騎馬直到軍前，搖旗擂鼓，吶喊篩鑼，殺到城下來。

再說知府高廉在城中箭瘡已痊，隔夜小軍來報知宋江軍馬又到，早晨都披掛了衣甲，便開了城門，放下吊橋，將引三百神兵并大小將校出城迎敵。兩軍漸近，旗鼓相望，各擺開陣勢。兩陣?yán)锘ㄇ稽児睦?，雜彩繡旗搖。宋江陣門開處，分十騎馬來雁翅般擺開在兩邊，左手下五將：花榮、秦明、朱仝、歐鵬、呂方，右手下五將是林沖、孫立、鄧飛、馬麟、郭盛。中間三騎馬上，為頭是主將宋公明。怎生打扮？

頭頂茜紅巾，腰系獅蠻帶。錦征袍大紅貼背，水銀盔彩鳳飛檐。抹綠靴斜踏寶鐙，黃金甲光動龍鱗。描金隨定紫絲鞭，錦鞍韉穩(wěn)稱桃花馬。

左邊那騎馬上，坐著的便是梁山泊掌握兵權(quán)軍師吳學(xué)究。怎生打扮？

五明扇齊攢白羽，九綸巾巧簇烏紗。素羅袍香皂沿邊，碧玉環(huán)絲絳束定。鳧舄穩(wěn)踏葵花鐙，銀鞍不離紫絲韁。兩條銅鏈掛腰間，一騎青出戰(zhàn)場。

右邊那騎馬上，坐著的便是梁山泊掌握行兵布陣副軍師公孫勝。怎生打扮？

星冠耀日，神劍飛霜。九霞衣服繡春云，六甲風(fēng)雷藏寶訣。腰間系雜色短須絳，背上懸松文古定劍。穿一雙云頭點(diǎn)翠皂朝靴，騎一匹分鬃昂首黃花馬。名標(biāo)蕊笈玄功著，身列仙班道行高。

三個總軍主將，三騎馬出到陣前?？磳﹃嚱鸸凝R鳴，門旗開處，也有二三十個軍官簇?fù)碇咛浦葜吡鲈陉嚽?，立馬于門旗下。怎生結(jié)束？但見：

束發(fā)冠珍珠鑲嵌，絳紅袍錦繡攢成。連環(huán)鎧甲耀黃金，雙翅銀盔飛彩鳳。足穿云縫吊墩靴，腰系獅蠻金鞓帶。手內(nèi)劍橫三尺水，陣前馬跨一條龍。

那知府高廉出到陣前，厲聲高叫，喝罵道：“你那水洼草賊，既有心要來廝殺，定要分個勝敗，見個輸贏，走的不是好漢！”宋江聽罷，問一聲：“誰人出馬立斬此賊？”小李廣花榮挺搶躍馬，直至垓心。高廉見了，喝問道：“誰與我直取此賊去？”那統(tǒng)制官隊(duì)里轉(zhuǎn)出一員上將，喚做薛元輝，使兩口雙刀，騎一匹劣馬，飛出垓心，來戰(zhàn)花榮。兩個在陣前斗了數(shù)合，花榮撥回馬望本陣便走。薛元輝不知是計，縱馬舞刀，盡力來趕?；s略帶住了馬，拈弓取箭，扭轉(zhuǎn)身軀，只一箭，把薛元輝頭重腳輕射下馬去。兩軍齊吶聲喊。

高廉在馬上見了，大怒，急去馬鞍前鞒取下那面聚獸銅牌，把劍去擊。那里敲得三下，只見神兵隊(duì)里，卷起一陣黃砂來，罩的天昏地暗，日色無光。喊聲起處，豺狼虎豹怪獸毒蟲，就這黃砂內(nèi)卷將出來。眾軍恰待都走，公孫勝在馬上早掣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劍來，指著敵軍，口中念念有詞，喝聲道：“疾！”只見一道金光射去，那伙怪獸毒蟲，都就黃砂中亂紛紛墜于陣前。眾軍人看時，卻都是白紙剪的虎豹走獸，黃砂盡皆蕩散不起。宋江看了，鞭梢一指，大小三軍一齊掩殺過去。但見人亡馬倒，旗鼓交橫。高廉急把神兵退走入城。宋江軍馬趕到城下，城上急拽起吊橋，閉上城門，擂木炮石，如雨般打?qū)⑾聛怼Ｋ谓星银Q金，收聚軍馬下寨，整點(diǎn)人數(shù)，各獲大勝。回帳稱謝公孫先生神功道德，隨即賞勞三軍。

次日，分兵四面圍城，盡力攻打。公孫勝對宋江、吳用道：“昨夜雖是殺敗敵軍大半，眼見得那三百神兵退入城中去了。若是今日攻擊得緊，那廝今夜必來偷營劫寨。今晚可收軍一處，直至夜深，分去四面埋伏。這里虛扎寨柵。夜間教眾將只聽霹靂響，看寨中火起，一齊進(jìn)兵。”傳令已了，當(dāng)日攻城至未牌時分，都收四面軍兵還寨，卻在營中大吹大擂飲酒?？纯刺焐珴u晚，眾頭領(lǐng)暗暗分撥開去，四面埋伏已定。

卻說宋江、吳用、公孫勝、花榮、秦明、呂方、郭盛上土坡等候。是夜，高廉果然點(diǎn)起三百神兵，背上各帶鐵葫蘆，于內(nèi)藏著硫黃焰硝、煙火藥料，各人俱執(zhí)鉤刃鐵掃帚，口內(nèi)都銜蘆哨。二更前后，大開城門，放下吊橋，高廉當(dāng)先，驅(qū)領(lǐng)神兵前進(jìn)，背后卻帶三千余騎奔?xì)⑶皝怼ｋx寨漸近，高廉在馬上作起妖法，卻早黑氣沖天，狂風(fēng)大作，飛砂走石，播土揚(yáng)塵。三百神兵各取火種，去那葫蘆口上點(diǎn)著，一聲蘆哨齊響，黑氣中間，火光罩身，大刀闊斧滾入寨里來。高埠處，公孫勝仗劍作法，就空寨中平地上刮剌剌起個霹靂。三百神兵急待退步，只見那空寨中火起，光焰亂飛，上下通紅，無路可出。四面伏兵齊趕，圍定寨柵，黑處偏見，三百神兵不曾走得一個，都被殺在寨里。高廉急引了三十余騎，奔走回城。背后一枝軍馬追趕將來，乃是豹子頭林沖?？纯蹿s上，急叫得放下吊橋，高廉只帶得八九騎入城，其余盡被林沖和人連馬生擒活捉了去。高廉進(jìn)到城中，盡點(diǎn)百姓上城守護(hù)。高廉軍馬神兵，被宋江、林沖殺個盡絕。有詩為證：

虎略龍韜說宋江，高廉神術(shù)更無雙。

一時殺戮無噍類，不日開門就納降。

次日，宋江又引軍馬四面圍城甚急。高廉尋思：“我數(shù)年學(xué)得術(shù)法，不想今日被他破了，似此如之奈何？”只得使人去鄰近州府求救，急急修書二封，教去東昌、寇州，“二處離此不遠(yuǎn)，這兩個知府都是我哥哥抬舉的人，教星夜起兵來接應(yīng)?！辈盍藘蓚€帳前統(tǒng)制官，赍擎書信，放開西門，殺將出來，投西奪路去了。眾將卻待去追趕，吳用傳令：“且放他去，可以將計就計?！彼谓瓎柕溃骸败妿熑绾巫饔?？”吳學(xué)究道：“城中兵微將寡，所以他去求救。我這里可使兩枝人馬，詐作救應(yīng)軍兵，于路混戰(zhàn)，高廉必然開門助戰(zhàn)。乘勢一面取城，把高廉引入小路，必然擒獲?！彼谓犃舜笙?，令戴宗回梁山泊另取兩枝軍馬，分作兩路而來。

且說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闊處堆積柴草，竟天價放火為號，城上只望救兵到來。過了數(shù)日，守城軍兵望見宋江陣中不戰(zhàn)自亂，急忙報知。高廉聽了，連忙披掛上城瞻望，只見兩路人馬，戰(zhàn)塵蔽日，喊殺連天，沖奔前來，四面圍城軍馬，四散奔走。高廉知是兩路救軍到了，盡點(diǎn)在城軍馬，大開城門，分投掩殺出去。

且說高廉撞到宋江陣前，看見宋江引著花榮、秦明，三騎馬望小路而走。高廉引了人馬，急去追趕。忽聽得山坡后連珠炮響，心中疑惑，便收轉(zhuǎn)人馬回來。兩邊鑼響，左手下呂方，右手下郭盛，各引五百人馬沖將出來。高廉急奪路走時，部下軍馬折其大半。奔走脫得垓心時，望見城上已都是梁山泊旗號。舉眼再看，無一處是救應(yīng)軍馬，只得引著些敗卒殘兵，投山僻小路而走。行不到十里之外，山背后撞出一彪人馬，當(dāng)先擁出病尉遲孫立，攔住去路，厲聲高叫：“我等你多時，好好下馬受縛！”高廉引軍便回，背后早有一彪人馬截住去路，當(dāng)先馬上卻是美髯公朱仝，兩頭夾攻將來，四面截了去路。高廉便棄了坐下馬，便走上山。四下里步軍一齊趕上山去。高廉慌忙口中念念有詞，喝聲道：“起！”駕一片黑云，冉冉騰空，直上山頂。只見山坡邊轉(zhuǎn)出公孫勝來，見了，便把劍在馬上望空作用，口中也念念有詞，喝聲道：“疾！”將劍望空一指，只見高廉從云中倒撞下來。側(cè)首搶過插翅虎雷橫，一樸刀把高廉揮做兩段?？蓱z半世英雄漢，化作南柯夢里人。有詩為證：

五馬諸侯貴匪輕，自將妖術(shù)弄魔兵。

到頭難敵公孫勝，致使陰陵一命傾。

且說雷橫提了首級，都下山來，先使人去飛報主帥。宋江已知?dú)⒘烁吡?，收軍進(jìn)高唐州城內(nèi)。先傳下將令：“休得傷害百姓?！币幻娉霭癜裁?，秋毫無犯。且去大牢中救出柴大官人來。那時當(dāng)牢節(jié)級、押獄禁子已都走了，止有三五十個罪囚，盡數(shù)開了枷鎖釋放。數(shù)中只不見柴大官人一個，宋江心中憂悶。尋到一處監(jiān)房內(nèi)，卻監(jiān)著柴皇城一家老?。挥忠蛔蝺?nèi)，監(jiān)著滄州提捉到柴進(jìn)一家老小，同監(jiān)在彼。為是連日廝殺，未曾取問發(fā)落。只是沒尋柴大官人處。吳學(xué)究教喚集高唐州押獄禁子跟問時，數(shù)內(nèi)有一個稟道：“小人是當(dāng)牢節(jié)級藺仁。前日蒙知府高廉所委，專一牢固監(jiān)守柴進(jìn)，不得有失。又分付道：‘但有兇吉，你可便下手?！罩?，知府高廉要取柴進(jìn)出來施刑。小人為見本人是個好男子，不忍下手，只推道本人病至八分，不必下手。后又催并得緊，小人回稱柴進(jìn)已死。因是連日廝殺，知府不閑，卻差人下來看視。小人恐見罪責(zé)，昨日引柴進(jìn)去后面枯井邊，開了枷鎖，推放里面躲避。如今不知存亡。”

宋江聽了，慌忙著藺仁引入。直到后牢枯井邊望時，見里面黑洞洞地，不知多少深淺。上面叫時，那得人應(yīng)。把索子放下去探時，約有八九丈深。宋江道：“柴大官人眼見得多是沒了！”宋江垂淚。吳學(xué)究道：“主帥且休煩惱。誰人敢下去探看一遭，便見有無?！闭f猶未了，轉(zhuǎn)過黑旋風(fēng)李逵來，大叫道：“等我下去！”宋江道：“正好。當(dāng)初也是你送了他，今日正宜報本。”李逵笑道：“我下去不怕，你們莫要割斷了繩索?！眳菍W(xué)究道：“你卻也忒奸猾！”且取一個大篾籮，把索子抓了，接長索頭，扎起一個架子，把索抓在上面。李逵脫得赤條條的，手拿兩把板斧，坐在籮里，卻放下井里去，索上縛兩個銅鈴。漸漸放到底下，李逵卻從籮里爬將出來，去井底下摸時，摸著一堆，卻是骸骨。李逵道：“爺娘，甚鳥東西在這里？”又去這邊摸時，底下濕漉漉的，沒下腳處。李逵把雙斧拔放籮里，兩手去摸底下，四邊卻寬。一摸摸著一個人，做一堆兒墩在水坑里。李逵叫一聲：“柴大官人！”那里見動。把手去摸時，只覺口內(nèi)微微聲喚。李逵道：“謝天地！恁的時還有救性！”隨即爬在籮里，搖動銅鈴。眾人扯將上來。

李逵說下面的事，宋江道：“你可再下去，先把柴大官人放在籮里，先發(fā)上來，卻再放籮下來取你。”李逵道：“哥哥不知，我去薊州著了兩道兒，今番休撞第三遍！”宋江笑道：“我如何肯弄你！你快下去?！崩铄又坏迷僮j里，又下井去。到得底下，李逵爬將出籮去，卻把柴大官人抱在籮里，搖動索上銅鈴。上面聽得，早扯起來到上面，眾人看了大喜。宋江見柴進(jìn)頭破額裂，兩腿皮肉打爛，眼目略開又閉。宋江心中甚是凄慘，叫請醫(yī)士調(diào)治。李逵卻在井底下發(fā)喊大叫。宋江聽得，急叫把籮放將下去，取他上來。李逵到得上面，發(fā)作道：“你們也不是好人！便不把籮放下去救我?！彼谓溃骸拔覀冎活櫩搭櫜翊蠊偃?，因此忘了你，休怪?！彼谓土畋娙税巡襁M(jìn)扛扶上車睡了，先把兩家老小并奪轉(zhuǎn)許多家財，共有二十余輛車子，叫李逵、雷橫先護(hù)送上梁山泊去。卻把高廉一家老小良賤三四十口，處斬于市。再把應(yīng)有家私并府庫財帛、倉廒糧米，盡數(shù)裝載上山。

大小將校，離了高唐州，得勝回梁山泊。所過州縣，秋毫無犯。鞭敲金鐙響，齊唱凱歌回。在路已經(jīng)數(shù)日，回到大寨。柴進(jìn)扶病起來，稱謝晁、宋二公并眾頭領(lǐng)。晁蓋教請柴大官人就山頂宋公明歇所，另建一所房子，與柴進(jìn)并家眷安歇。晁蓋、宋江等眾皆大喜。自高唐州回來，又添得柴進(jìn)、湯隆兩個頭領(lǐng)，且作慶賀筵席，不在話下。

再說東昌、寇州兩處，已知高唐州殺了高廉，失陷了城池，只得寫表，差人申奏朝廷。又有高唐州逃難官員，都到京師說知真實(shí)。高太尉聽了，知道殺死他兄弟高廉。次日五更，在待漏院中，專等景陽鐘響，百官各具公服，直臨丹墀，伺候朝見，道君皇帝設(shè)朝。正是：

雞鳴紫陌曙光寒，鶯囀皇州春色闌。

金闕曉鐘開萬戶，玉階仙仗列千官。

花迎劍佩星初落，柳拂旌旗露未干。

獨(dú)有鳳凰池上客，陽春一曲和皆難。

當(dāng)日五更三點(diǎn)，道君皇帝升殿。凈鞭三下響，文武兩班齊。天子駕坐，殿頭官喝道：“有事出班啟奏，無事卷簾退朝?！备咛境霭嘧嘣唬骸敖裼袧?jì)州梁山泊賊首晁蓋、宋江，累造大惡，打劫城池，搶擄倉廒，聚集兇徒惡黨。見在濟(jì)州殺害官軍，鬧了江州、無為軍，今又將高唐州官民殺戮一空，倉廒庫藏，盡被擄去。此是心腹大患，若不早行誅戮剿除，他日養(yǎng)成賊勢，甚于北邊強(qiáng)虜敵國。微臣不勝惶懼。伏乞我皇圣斷。”天子聞奏大驚，隨即降下圣旨，就委高太尉選將調(diào)兵，前去剿捕，務(wù)要掃清水泊，殺絕種類。高太尉又奏道：“量此草寇，不必興舉大兵。臣保一人，可去收復(fù)。”天子道：“卿若舉用，必?zé)o差錯。即令起行，飛捷報功，加官賜賞，高遷任用。”高太尉奏道：“此人乃開國之初，河?xùn)|名將呼延贊嫡派子孫，單名呼個灼字。使兩條銅鞭，有萬夫不當(dāng)之勇。見受汝寧郡都統(tǒng)制，手下多有精兵勇將。臣舉保此人，可以征剿梁山泊。可授兵馬指揮使，領(lǐng)馬步精銳軍士，克日掃清山寨，班師還朝?！碧熳訙?zhǔn)奏，降下圣旨：著樞密院即便差人赍敕前往汝寧州星夜宣取。當(dāng)日朝罷，高太尉就于帥府著樞密院撥一員軍官，赍擎圣旨，前去宣取。當(dāng)日起行，限時定日，要呼延灼赴京聽命。

卻說呼延灼在汝寧州統(tǒng)軍司坐衙，聽得門人報道：“有圣旨特來宣取將軍赴京，有委用的事?！焙粞幼婆c本州官員出郭迎接到統(tǒng)軍司。開讀已罷，設(shè)筵管待使臣?；鸺笔帐傲祟^盔衣甲，鞍馬器械，帶引三四十從人，一同使命，離了汝寧州，星夜赴京。于路無話。早到京師城內(nèi)殿司府前下馬，來見高太尉。

當(dāng)日高俅正在殿帥府坐衙，門吏報道：“汝寧州宣到呼延灼，見在門外?！备咛敬笙?，叫喚進(jìn)來參見了?？茨呛粞幼埔槐矸撬祝牵?

開國功臣后裔，先朝良將玄孫。家傳鞭法最通神，英武慣經(jīng)戰(zhàn)陣。仗劍能探虎穴，彎弓解射雕群。將軍出世定乾坤，呼延灼威名大振。

當(dāng)下高太尉問慰已畢，與了賞賜。次日早朝，引見道君皇帝?；兆谔熳涌戳撕粞幼埔槐矸撬祝矂犹祛?，就賜踢雪烏騅一匹。那馬渾身墨錠似黑，四蹄雪練價白，因此名為踢雪烏騅馬，日行千里。圣旨賜與呼延灼騎坐。呼延灼就謝恩已罷，隨高太尉再到殿帥府，商議起軍剿捕梁山泊一事。呼延灼稟復(fù)：“恩相，小人觀探梁山泊兵多將廣，武藝高強(qiáng)，不可輕敵小覷。小人乞保二將為先鋒，同提軍馬到彼，必獲大功。若是誤舉，甘當(dāng)重罪?！备咛韭犃T大喜，問道：“將軍所保誰人，可為前部先鋒？”

不爭呼延灼舉保此二將，有分教：宛子城重添羽翼，梁山泊大破官軍。且教功名未上凌煙閣，身體先登聚義廳。畢竟呼延灼對高太尉保出誰來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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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五回           高太尉大興三路兵　呼延灼擺布連環(huán)馬

詩曰：

幼辭父母去鄉(xiāng)邦，鐵馬金戈入戰(zhàn)場。

截發(fā)為繩穿斷甲，扯旗作帶裹金瘡。

腹饑慣把人心食，口渴曾將虜血嘗。

四海太平無事業(yè)，青銅愁見鬢如霜。

話說這八句詩，專道武將不容易得做。自古道：一將功成萬骨枯！誠有此言也。且說高太尉問呼延灼道：“將軍所保何人，可為先鋒？”呼延灼稟道：“小人舉保陳州團(tuán)練使，姓韓名滔，原是東京人氏，曾應(yīng)過武舉出身，使一條棗木槊，人呼為百勝將軍。此人可為正先鋒，又有一人，乃是潁州團(tuán)練使，姓彭名玘，亦是東京人氏，乃累代將門之子，使一口三尖兩刃刀，武藝出眾，人呼為天目將軍。此人可為副先鋒?！备咛韭犃耍笙驳溃骸叭羰琼n、彭二將為先鋒，何愁狂寇哉！”當(dāng)日高太尉就殿帥府押了兩道牒文，著樞密院差人星夜往陳、潁二州調(diào)取韓滔、彭玘，火速赴京。不旬日之間，二將已到京師，徑來殿帥府參見了太尉并呼延灼。

次日，高太尉帶領(lǐng)眾人，都往御教場中，敷演武藝?？窜娏水?dāng)，卻來殿帥府，會同樞密院官，計議軍機(jī)重事。高太尉問道：“你等三路，總有多少人馬？”呼延灼答道：“三路軍馬計有五千，連步軍數(shù)及一萬?！备咛镜溃骸澳闳擞H自回州，揀選精銳馬軍三千，步軍五千，約會起程，收剿梁山泊?！焙粞幼品A道：“此三路馬步軍兵，都是訓(xùn)練精熟之士，人強(qiáng)馬壯，不必殿帥憂慮。但恐衣甲未全，只怕誤了日期，取罪不便，乞恩相寬限?！备咛镜溃骸凹仁侨绱苏f時，你三人可就京師甲仗庫內(nèi)，不拘數(shù)目，任意選揀衣甲盔刀，關(guān)領(lǐng)前去，務(wù)要軍馬整齊，好與對敵。出師之日，我自差官來點(diǎn)視。”呼延灼領(lǐng)了鈞旨，帶人往甲仗庫關(guān)支。呼延灼選訖鐵甲三千副，熟皮馬甲五千副，銅鐵頭盔三千頂，長槍二千根，袞刀一千把，弓箭不計其數(shù)，火炮、鐵炮五百余架，都裝載上車。臨辭之日，高太尉又撥與戰(zhàn)馬三千匹。三個將軍各賞了金銀段匹，三軍盡關(guān)了糧賞。呼延灼與韓滔、彭玘都與了必勝軍狀，辭別了高太尉并樞密院等官。三人上馬，都投汝寧州來。

于路無話。到得本州，呼延灼便道：“韓滔、彭玘各往陳、潁二州，起軍前來汝寧會合?！辈还窗朐轮希繁R都已完足。呼延灼便把京師關(guān)到衣甲盔刀，旗槍鞍馬，并打造連環(huán)鐵鎧軍器等物，分俵三軍已了，伺候出軍。高太尉差到殿帥府兩員軍官，前來點(diǎn)視。犒賞三軍已罷，呼延灼擺布三路兵馬出城。端的是：

鞍上人披鐵鎧，坐下馬帶銅鈴。旌旗紅展一天霞，刀劍白鋪千里雪。弓彎鵲畫，飛魚袋半露龍梢；箭插雕翎，獅子壺緊拴豹尾。人頂深盔垂護(hù)項(xiàng)，微漏雙睛；馬披重甲帶朱纓，單懸四足。開路人兵，齊擔(dān)大斧；合后軍將，盡拈長槍。慣戰(zhàn)兒郎，個個英雄如子路；能征士卒，人人斗膽似姜維。數(shù)千甲馬離州城，三個將軍來水泊。

當(dāng)下起軍，擺布兵馬出城。前軍開路韓滔，中軍主將呼延灼，后軍催督彭玘，馬步三軍人等，浩浩殺奔梁山泊來。

卻說梁山泊遠(yuǎn)探報馬徑到大寨，報知此事。聚義廳上，當(dāng)中晁蓋、宋江，上首軍師吳用，下首法師公孫勝，并眾頭領(lǐng)，各與柴進(jìn)賀喜，終日筵宴。聽知報道汝寧州雙鞭呼延灼引著軍馬到來征進(jìn)，眾皆商議迎敵之策。吳用便道：“我聞此人祖乃開國功臣河?xùn)|名將呼延贊之后，嫡派子孫。此人武藝精熟，使兩條銅鞭，人不可近。必用能征敢戰(zhàn)之將，先以力敵，后用智擒?！闭f言未了，黑旋風(fēng)李逵便道：“我與你去捉這廝！”宋江道：“你如何去得？我自有調(diào)度?？烧埮Z火秦明打頭陣，豹子頭林沖打第二陣，小李廣花榮打第三陣，一丈青扈三娘打第四陣，病尉遲孫立打第五陣。將前面五陣一隊(duì)隊(duì)?wèi)?zhàn)罷，如紡車般轉(zhuǎn)作后軍。我親自帶引十個弟兄，引大隊(duì)人馬押后。左軍五將：朱仝、雷橫、穆弘、黃信、呂方；右軍五將：楊雄、石秀、歐鵬、馬麟、郭盛。水路中，可請李俊、張橫、張順、阮家三弟兄駕船接應(yīng)。卻叫李逵與楊林引步軍分作兩路，埋伏救應(yīng)?！彼谓{(diào)撥已定，前軍秦明早引人馬下山，向平川曠野之處，列成陣勢。此時雖是冬天，卻喜和暖。等候了一日，早望見官軍到來。先鋒隊(duì)里百勝將韓滔領(lǐng)兵扎下寨柵，當(dāng)晚不戰(zhàn)。

次日天曉，兩軍對陣。三通畫角鳴處，聒天般擂起戰(zhàn)鼓來。宋江隊(duì)里，門旗下捧出霹靂火秦明，出到陣前，馬上橫著狼牙棍。望對陣門旗開處，先鋒韓滔出馬。怎生模樣？有八句詩為證。但見：

韜略傳家遠(yuǎn)，胸襟志氣高。

解橫棗木槊，愛著錦征袍。

平地能擒虎，遙空慣射雕。

陳州團(tuán)練使，百勝將韓滔。

先鋒將韓滔橫槊勒馬，大罵秦明道：“天兵到此，不思早早投降，還自敢抗拒，不是討死！我直把你水泊填平，梁山踏碎，生擒活捉你這伙反賊，解京碎尸萬段，吾之愿也！”秦明又是性急的人，那里聽了，也不打話，便拍馬舞起狼牙棍，直取韓滔。韓滔挺槊躍馬，來戰(zhàn)秦明。怎見得這對廝殺？但見：

縱兩匹龍媒馳驟，使二般兵器逢迎。往來不讓毫厘，上下豈饒分寸。狼牙棍起，望中只向頂門敲；鐵桿槊來，錯里不離心坎刺。正是：好手中間施好手，紅心里面奪紅心。

當(dāng)下秦明、韓滔兩個斗到二十余合，韓滔力怯，只待要走。背后中軍主將呼延灼已到，見韓滔戰(zhàn)秦明不下，便從中軍舞起雙鞭，縱坐下那匹御賜踢雪烏騅，咆哮嘶喊，來到陣前。秦明見了，欲待來戰(zhàn)呼延灼，第二撥豹子頭林沖已到陣前，便叫：“秦統(tǒng)制少歇，看我戰(zhàn)三百合卻理會！”林沖挺起蛇矛，直奔呼延灼。秦明自把軍馬從左邊踅向山坡后去。這里呼延灼自戰(zhàn)林沖。兩個正是對手，槍來鞭去花一團(tuán)，鞭去槍來錦一簇。兩個斗到五十合之上，不分勝敗。第三撥小李廣花榮軍到，陣門下大叫道：“林將軍少歇，看我擒捉這廝！”林沖撥轉(zhuǎn)馬便走。呼延灼因見林沖武藝高強(qiáng)，也回本陣。林沖自把本部軍馬一轉(zhuǎn)，轉(zhuǎn)過山坡后去，讓花榮挺槍出馬。呼延灼后軍也到，天目將彭玘便來出馬。怎見得彭玘英雄？有八句詩為證：

兩眼露光芒，聲雄性氣剛。

刀橫三尺雪，甲耀九秋霜。

舍命臨邊塞，爭先出戰(zhàn)場。

人稱天目將，彭玘最高強(qiáng)。

當(dāng)下合后將彭玘橫著那三尖兩刃四竅八環(huán)刀，驟著五明千里黃花馬，出陣大罵花榮道：“反國逆賊，何足為道！與吾并個輸贏！”花榮大怒，也不答話，便與彭玘交馬。兩個戰(zhàn)二十余合，呼延灼見彭玘力怯，縱馬舞鞭，直奔花榮。斗不到三合，第四撥一丈青扈三娘人馬已到，大叫：“花將軍少歇，看我捉這廝！”花榮也引軍望右邊踅轉(zhuǎn)山坡下去了。彭玘玘來戰(zhàn)一丈青未定，第五撥病尉遲孫立軍馬早到，勒馬于陣前擺著，看這扈三娘去戰(zhàn)彭玘。兩個正在征塵影里，殺氣陰中，一個使大桿刀，一個使雙刀。兩個斗到二十余合，一丈青把雙刀分開，回馬便走。彭玘要逞功勞，縱馬趕來。一丈青便把雙刀掛在馬鞍鞒上，袍底下取出紅綿套索，上有二十四個金鉤，等彭玘馬來得近，扭過身軀，把套索望空一撒，看得親切，彭玘措手不及，早拖下馬來。孫立喝教眾軍一發(fā)向前，把彭玘捉了。呼延灼看見大怒，忿力向前來救，一丈青便拍馬來迎敵。呼延灼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那一丈青。兩個斗到十合之上，急切贏不得一丈青，呼延灼心中想道：“這個潑婦人在我手里斗了許多合，倒恁地了得！”心忙意急，賣個破綻，放他入來，卻把雙鞭只一蓋，蓋將下來，那雙刀卻在懷里。提起右手銅鞭，望一丈青頂門上打下來。卻被一丈青眼明手快，早把刀只一隔，右手那口刀望上直飛起來，卻好那一鞭打?qū)⑾聛?，正在刀口上，錚地一聲響，火光迸散，一丈青回馬望本陣便走。呼延灼縱馬趕來。病尉遲孫立見了，便挺槍縱馬，向前迎住廝殺。背后宋江卻好引十對良將都到，列成陣勢。一丈青自引了人馬，也投山坡下去了。

宋江見活捉拿得天目將彭玘，心中甚喜。且來陣前，看孫立與呼延灼交戰(zhàn)。孫立也把槍帶住，手腕上綽起那條竹節(jié)鋼鞭，來迎呼延灼。兩個都使鋼鞭，卻更一般打扮。病尉遲孫立是交角鐵幞頭，大紅羅抹額，百花點(diǎn)翠皂羅袍，烏油戧金甲，騎一匹烏騅馬，使一條竹節(jié)虎眼鞭，賽過尉遲恭。這呼延灼卻是沖天角鐵幞頭，銷金黃羅抹額，七星打釘皂羅袍，烏油對嵌鎧甲，騎一匹御賜踢雪烏騅，使兩條水磨八棱銅鞭，左手的重十二斤，右手重十三斤。兩個在陣前左盤右旋，斗到三十余合，不分勝敗。宋江看了，喝采不已。

官軍陣?yán)?，韓滔見說折了彭玘，便去后軍隊(duì)里盡起軍馬，一發(fā)向前廝殺。宋江只怕沖將過來，便把鞭梢一指，十個頭領(lǐng)引了大小軍士，掩殺過去；背后四路軍兵，分作兩路夾攻攏來。呼延灼見了，急收轉(zhuǎn)本部軍馬，各敵個住。為何不能全勝？卻被呼延灼陣?yán)锒际沁B環(huán)馬，官軍馬帶馬甲，人披鐵鎧，馬帶甲只露得四蹄懸地，人掛甲只露著一雙眼睛。宋江陣上雖有甲馬，只是紅纓面具，銅鈴雉尾而已。這里射將箭去，那里甲都護(hù)住了。那三千馬軍各有弓箭，對面射來，因此不敢近前。宋江急叫鳴金收軍。呼延灼也退二十余里下寨。

宋江收軍，退到山西下寨，屯住軍馬，且叫左右群刀手簇?fù)砼慝^過來。宋江望見，便起身喝退軍士，親解其縛，扶入帳中，分賓而坐。宋江便拜。彭玘連忙答禮拜道：“小子被擒之人，理合就死，何故將軍以賓禮待之？”宋江道：“某等眾人無處容身，暫占水泊，權(quán)時避難，造惡甚多。今者朝廷差遣將軍前來收捕。本合延頸就縛。但恐不能存命，因此負(fù)罪交鋒，誤犯虎威。敢乞恕罪！”彭玘答道：“素知將軍仗義行仁，扶危濟(jì)困，不想果然如此義氣。倘蒙存留微命，當(dāng)以捐軀保奏?！彼谓溃骸澳车缺姷苄忠仓淮ブ鲗挾?，赦宥重罪，忘生保國，萬死不辭！”宋江當(dāng)日就將天目將彭玘使人送上大寨，交與晁天王相見，留在寨里。這里自一面犒賞三軍并眾頭領(lǐng)，計議軍情。有詩為證：

英風(fēng)凜凜扈三娘，套索雙刀不可當(dāng)。

活捉先鋒彭玘至，梁山水泊愈增光。

再說呼延灼收軍下寨，自和韓滔商議如何取勝梁山水泊。韓滔道：“今日這廝們見俺催軍近前，他便慌忙掩擊過來。明日盡數(shù)驅(qū)馬軍向前，必獲大勝?！焙粞幼频溃骸拔乙讶绱税才畔铝耍灰湍闵塘肯嗤??！彪S即傳下將令，教三千匹馬軍做一排擺著，每三十匹一連，卻把鐵環(huán)連鎖；但遇敵軍，遠(yuǎn)用箭射，近則使槍直沖入去；三千連環(huán)馬軍分作一百隊(duì)鎖定。五千步軍在后策應(yīng)?！懊魅招莸锰魬?zhàn)，我和你押后掠陣。但若交鋒，分將三面沖將過去。”計策商量已定，次日天曉出戰(zhàn)。

卻說宋江次日把軍馬分作五隊(duì)在前，后軍十將簇?fù)恚瑑陕贩钟谧笥?。秦明?dāng)先，搦呼延灼出馬交戰(zhàn)。只見對陣但知吶喊，并不交鋒。為頭五軍，都一字兒擺在陣前，中是秦明，左是林沖、一丈青，右是花榮與孫立。在后隨即宋江引十將也到，重重疊疊，擺著人馬。看對陣時，約有一千步軍，只是擂鼓發(fā)喊，并無一人出馬交鋒。宋江看了，心中疑惑，暗傳號令，教后軍且退。卻縱馬直到花榮隊(duì)里窺望。猛聽對陣?yán)镞B珠炮響，一千步軍忽然分作兩下，放出三隊(duì)連環(huán)馬軍，直沖將來；兩邊把弓箭亂射，中間盡是長槍。宋江看了大驚，急令眾軍把弓箭施放，那里抵?jǐn)车米?。每一?duì)三十匹馬一齊跑發(fā)，不容你不向前走。那連環(huán)馬軍漫山遍野，橫沖直撞將來。前面五隊(duì)軍馬望見，便亂攛了，策立不定。后面大隊(duì)人馬攔當(dāng)不住，各自逃生。宋江飛馬慌忙便走，十將擁護(hù)而行。背后早有一隊(duì)連環(huán)馬軍追將來，卻得伏兵李逵、楊林引人從蘆葦中殺出來，救得宋江。逃至水邊，卻有李俊、張橫、張順、三阮六個水軍頭領(lǐng)擺下戰(zhàn)船接應(yīng)。宋江急急上船，便傳將令，教分頭去救應(yīng)眾頭領(lǐng)下船。那連環(huán)馬直趕到水邊，亂箭射來。船上卻有傍牌遮護(hù)，不能損傷?；琶Π汛进喿鞛╊^，盡行上岸。就水寨里整點(diǎn)人馬，折其大半。卻喜眾頭領(lǐng)都全，雖然折了些馬匹，都救得性命。少刻，只見石勇、時遷、孫新、顧大嫂都逃命上山，卻說：“步軍沖殺前來，把店屋平拆了去。我等若無號船接應(yīng)，盡被擒捉?！彼谓灰挥H自撫慰。計點(diǎn)眾頭領(lǐng)時，中箭者六人：林沖、雷橫、李逵、石秀、孫新、黃信。小嘍啰中傷帶箭者，不計其數(shù)。

晁蓋聞知，與同吳用、公孫勝下山來動問。宋江眉頭不展，面帶憂容。吳用勸道：“哥哥休憂。勝敗乃兵家常事，何必掛心。別生良策，可破連環(huán)軍馬?！标松w便傳號令，分付水軍牢固寨柵船只，保守灘頭，曉夜提備。請宋公明上山安歇。宋江不肯上山，只就鴨嘴灘寨內(nèi)駐扎，只教帶傷頭領(lǐng)上山養(yǎng)病。

卻說呼延灼大獲全勝，回到本寨，開放連環(huán)馬，都次第前來請功。殺死者不計其數(shù)，生擒的五百余人，奪得戰(zhàn)馬三百余匹。隨即差人前去京師報捷，一面犒賞三軍。

卻說高太尉正在殿帥府坐衙，門人報道：“呼延灼收捕梁山泊得勝，差人報捷?！毙闹写笙?。次日早朝，越班奏聞天子?；兆谏跸?，敕賞黃封御酒十瓶，錦袍一領(lǐng)，差官一員，赍錢十萬貫前去行營賞軍。高太尉領(lǐng)了圣旨，回到殿帥府，隨即差官赍捧前去。

卻說呼延灼聞知有天使至，與韓滔出二十里外迎接。接到寨中，謝恩受賞已畢，置酒管待天使；一面令韓先鋒俵錢賞軍。且將捉到五百余人囚在寨中，待拿得賊首，一并解赴京師，示眾施行。天使問道：“彭團(tuán)練如何失陷？”呼延灼道：“為因貪捉宋江，深入重地，致被擒捉。今次群賊必不敢再來。小可分兵攻打，務(wù)要肅清山寨，掃盡水洼，擒獲眾賊，拆毀巢穴。但恨四面是水，無路可進(jìn)。遙觀寨柵，只除非得火炮飛打，以碎賊巢。隨軍縱有能戰(zhàn)者，奈緣無路可施展也。久聞東京有個炮手凌振，名號轟天雷，此人善造火炮，能去十四五里遠(yuǎn)近，石炮落處，天崩地陷，山倒石裂。若得此人，可以攻打賊巢。更兼他深通武藝，弓馬熟閑。若得天使回京，于太尉前言知此事，可以急急差遣到來，克日可取賊巢?！笔姑鼞?yīng)允，次日起程，于路無話。回到京師，來見高太尉，備說呼延灼求索炮手凌振，要建大功。高太尉聽罷，傳下鈞旨，教喚甲仗庫副使炮手凌振那人來。原來凌振祖貫燕陵人也，是宋朝盛世第一個炮手，人都呼他是轟天雷。更兼武藝精熟。曾有四句詩贊凌振的好處：

火炮落時城郭碎，煙云散處鬼神愁。

轟天雷起馳風(fēng)炮，凌振名聞四百州。

當(dāng)下凌振來參見了高太尉，就受了行軍統(tǒng)領(lǐng)官文憑，便教收拾鞍馬軍器起身。

且說凌振把應(yīng)有用的煙火藥料，就將做下的諸色火炮，并一應(yīng)的炮石、炮架，裝載上車，帶了隨身衣甲盔刀行李等件，并三四十個軍漢，離了東京，取路投梁山泊來。到得行營，先來參見主將呼延灼，次見先鋒韓滔，備問水寨遠(yuǎn)近路程，山寨險峻去處，安排三等炮石攻打。第一是風(fēng)火炮，第二是金輪炮，第三是子母炮。先令軍健振起炮架，直去水邊豎起，準(zhǔn)備放炮。

卻說宋江正在鴨嘴灘上小寨內(nèi)，和軍師吳學(xué)究商議破陣之法，無計可施。有探細(xì)人來報道：“東京新差一個炮手，喚做轟天雷凌振，即目在于水邊豎起架子，安排施放火炮，攻打寨柵?！眳菍W(xué)究道：“這個不妨。我山寨四面都是水泊，港汊甚多，宛子城離水又遠(yuǎn)，縱有飛天火炮，如何能勾打得到城邊？且棄了鴨嘴灘小寨，看他怎地設(shè)法施放，卻做商議?！?

當(dāng)日宋江棄了小寨，便都起身且上關(guān)來。晁蓋、公孫勝接到聚義廳上，問道：“似此如何破敵？”動問未絕，早聽得山下炮響，一連放了三個火炮，兩個打在水里，一個直打到鴨嘴灘邊小寨上。宋江見說，心中展轉(zhuǎn)憂悶。眾頭領(lǐng)盡皆失色。吳學(xué)究道：“若得一人誘引凌振到水邊，先捉了此人，方可商議破敵之法?！标松w道：“可著李俊、張橫、張順、三阮六人棹船，如此行事；岸上朱仝、雷橫，如此接應(yīng)?！?

且說六個水軍頭領(lǐng)得了將令，分作兩隊(duì)：李俊和張橫先帶了四十五個會水的火家，棹兩只快船，從蘆葦深處探路過去；背后張順、三阮棹四十余只小船接應(yīng)。再說李俊、張橫上到對岸，便去炮架子邊吶聲喊，把炮架推翻。軍士慌忙報與凌振知道。凌振便帶了風(fēng)火二炮，上馬拿槍，引了一千余人趕將來。李俊、張橫領(lǐng)人便走。凌振追至蘆葦灘邊，看見一字兒擺著四十余只小船，船上共有百十余個水軍。李俊、張橫早跳在船上，故意不把船開。凌振人馬趕到泊邊，看見李俊、張橫并眾水軍吶聲喊，都跳下水里去了。凌振人馬已到，便來搶船。朱仝、雷橫卻在對岸吶喊擂鼓。凌振奪得許多船只，叫軍健盡數(shù)上船，便殺過去。船行才到波心之中，只見岸上朱仝、雷橫鳴起鑼來，水底下早鉆起三四百水軍，盡把船尾楔子拔了，水都滾入船里來。外邊就勢扳翻船，軍健都撞在水里。凌振急待回船，船尾舵櫓已自被拽下水底去了。兩邊卻鉆上兩個頭領(lǐng)來，把船只一扳，仰合轉(zhuǎn)來，凌振卻被合下水里去。水底下卻是阮小二，一把抱住，直拖到對岸來。岸上早有頭領(lǐng)接著，便把索子綁了，先解上出來。水中生擒二百余人，一半水中淹死，些少逃得性命回去。呼延灼得知，急領(lǐng)馬軍趕將來時，船都已過鴨嘴灘去了。箭又射不著，人都不見了，只忍得氣。呼延灼恨了半晌，只得引了人馬回去。有詩為證：

凌振素稱神炮手，金輪子母一窩風(fēng)。

如何失卻驚天手，反被生擒水泊中。

且說眾頭領(lǐng)捉得轟天雷凌振，解上山寨，先使人報知。宋江便同滿寨頭領(lǐng)下第二關(guān)迎接。見了凌振，連忙親解其縛，便埋怨眾人道：“我教你們禮請統(tǒng)領(lǐng)上山，如何恁的無禮！”凌振拜謝不殺之恩。宋江便與他把盞已了，自執(zhí)其手，相請上山。到大寨，見了彭玘已做了頭領(lǐng)，凌振閉口無言。彭玘勸道：“晁、宋二頭領(lǐng)替天行道，招納豪杰，專等招安，與國家出力。既然我等到此，只得從命。”宋江卻又陪話，再三枚舉。凌振答道：“小可在此趨侍不妨，爭奈老母妻子都在京師，倘或有人知覺，必遭誅戮，如之奈何？”宋江道：“但請放心，限日取還統(tǒng)領(lǐng)?！绷枵裰x道：“若得頭領(lǐng)如此周全，死而瞑目?！标松w道：“且教做筵席慶賀。”

次日，廳上大聚會。眾頭領(lǐng)飲酒之間，宋江與眾又商議破連環(huán)馬之策。正無良法，只見金錢豹子湯隆起身道：“小子不材，愿獻(xiàn)一計。除是得這般軍器，和我一個哥哥，可以破得連環(huán)甲馬?！眳菍W(xué)究便問道：“賢弟，你且說用何等軍器？你那個令親哥哥是誰？”

湯隆不慌不忙，叉手向前，說出這般軍器和那個人來。有分教：四五個頭領(lǐng)直往京師，三千余馬軍盡遭毒手。正是：計就玉京擒獬豸，謀成金闕捉狻猊。畢竟湯隆對眾說出那般軍器，甚么人來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