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　　朱貴水亭施號箭　林沖雪夜上梁山

詞曰：

天丁震怒，掀翻銀海，散亂珠箔。六出奇花飛滾滾，平填了山中丘壑。皓虎顛狂，素麟猖獗，掣斷珍珠索。玉龍酣戰(zhàn)，鱗甲滿天飄落。誰念萬里關(guān)山，征夫僵立，縞帶沾旗腳。色映戈矛，光搖劍戟，殺氣橫戎幕。貔虎豪雄，偏裨英勇，共與談兵略。須拚一醉，看取碧空寥廓。

話說這篇詞章名《百字令》，乃是大金完顏亮所作，單題著大雪，壯那胸中殺氣。為是自家所說東京那籌好漢，姓林名沖，綽號豹子頭，只因天降大雪，險些兒送了性命。那林沖當(dāng)夜醉倒在雪里地上，掙扎不起，被眾莊客向前綁縛了，解送來一個莊院。只見一個莊客從院里出來，說道：“大官人未起。”眾人且把林沖高吊起在門樓下。看看天色曉來，林沖酒醒，打一看時，果然好個大莊院。林沖大叫道：“甚么人敢吊我在這里？”那莊客聽得叫，手拿柴棍，從門房里走出來，喝道：“你這廝還自好口！”那個被燒了髭須的老莊家說道：“休要問他，只顧打。等大官人起來，好生推問?！北娗f客一齊上。林沖被打，掙扎不得，只叫道：“不妨事，我有分辨處?！敝灰娨粋€莊客來叫道：“大官人來了?！绷譀_看時，見那個官人背叉著手，行將出來，在廊下問道：“你等眾人打甚么人？”眾莊客答道：“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。”那官人向前來看時，認(rèn)得是林沖，慌忙喝退莊客，親自解下，問道：“教頭緣何被吊在這里？”眾莊客看見，一齊走了。林沖看時，不是別人，卻是柴進(jìn)。連忙叫道：“大官人救我?！辈襁M(jìn)道：教頭為何到此，被村夫恥辱？”林沖道：“一言難盡。”兩個且到里面坐下，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，備細(xì)告訴。柴進(jìn)聽罷，道：“兄長如此命蹇！今日天假其便，但請放心。這里是小弟的東莊，且住幾時，卻再商議?！苯星f客取一籠衣裳出來，叫林沖徹里至外都換了，請去暖閣里坐地，安排酒食杯盤管待。自此林沖只在柴進(jìn)東莊上，住了五七日。

滄州牢城營里管營，首告林沖殺死差撥、陸虞候、富安等三人，放火延燒大軍草料場。州尹大驚，隨即押了公文帖，仰緝捕人員，將帶做公的，沿鄉(xiāng)歷邑，道店村坊，畫影圖形，出三千貫信賞錢，捉拿正犯林沖?？纯窗げ渡蹙o，各處村坊講動了。

且說林沖在柴大官人東莊上，聽得這話，如坐針氈。伺候柴進(jìn)回莊，林沖便說道：“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，爭奈官司追捕甚緊，排家搜捉，倘或?qū)さ酱蠊偃饲f上時，須負(fù)累大官人不好。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，求借林沖些小盤纏，投奔他處棲身。異日不死，當(dāng)以犬馬之報。”柴進(jìn)道：“既是兄長要行，小人有個去處。作書一封與兄長去，如何？”

豪杰蹉跎運(yùn)未通，行藏隨處被牢籠。

不因柴進(jìn)修書薦，焉得馳名水滸中？

林沖道：“若得大官人如此赒濟(jì)，教小人安身立命，只不知投何處去？”柴進(jìn)道：“是山東濟(jì)州管下一個水鄉(xiāng)，地名梁山泊，方圓八百余里，中間是宛子城、蓼兒洼。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里扎寨。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，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，第三個喚做云里金剛宋萬。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啰，打家劫舍，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，都投奔那里躲災(zāi)避難，他都收留在彼。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，常寄書緘來。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，去投那里入伙如何？”林沖道：“若得如此顧盼，最好。深謝主盟。”柴進(jìn)道：“只是滄州道口，見今官司張掛榜文，又差兩個軍官，在那里搜檢，把住道口。兄長必用從那里經(jīng)過。”柴進(jìn)低頭一想道：“再有個計策，送兄長過去?！绷譀_道：“若蒙周全，死而不忘?！辈襁M(jìn)當(dāng)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(guān)去等。柴進(jìn)卻備了三二十匹馬，帶了弓箭旗槍，駕了鷹雕，牽著獵狗，一行人馬都打扮了，卻把林沖雜在里面，一齊上馬，都投關(guān)外。

卻說把關(guān)軍官坐在關(guān)上，看見是柴大官人，卻都認(rèn)得。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，曾到柴進(jìn)莊上，因此識熟。軍官起身道：“大官人又去快活?！辈襁M(jìn)下馬問道：“二位官人緣何在此？”軍官道：“滄州大尹行移文書，畫影圖形，捉拿犯人林沖，特差某等在此守把。但有過往客商，一一盤問，才放出關(guān)?！辈襁M(jìn)笑道：“我這一伙人內(nèi)，中間夾帶著林沖，你緣何不認(rèn)得？”軍官也笑道：“大官人是識法度的，不到得肯挾帶了出去。請尊便上馬?！辈襁M(jìn)又笑道：“只恁地相托得過，拿得野味回來相送?！弊鲃e了，一齊上馬出關(guān)去了。行得十四五里，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里等候。柴進(jìn)叫林沖下了馬，脫去打獵的衣服，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，系了腰刀，戴上紅纓氈笠，背上包裹，提了袞刀，相辭柴進(jìn)，拜別了便行。

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后，上路行了十?dāng)?shù)日，時遇暮冬天氣，彤云密布，朔風(fēng)緊起，又早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下著滿天大雪。行不到二十余里，只見滿地如銀。但見：

冬深正清冷，昏晦路行難。長空皎潔，爭看瑩凈，埋沒遙山。反復(fù)風(fēng)翻絮粉，繽紛輕點(diǎn)林巒。清沁茶煙濕，平鋪濮水船。樓臺銀壓瓦，松壑玉龍蟠。蒼松髯發(fā)皓，拱星攢，珊瑚圓。輕柯渺漠，汀灘孤艇，獨(dú)釣雪漫漫。村墟情冷落，凄慘少欣歡。

林沖踏著雪只顧走，看看天色冷得緊切，漸漸晚了。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，被雪漫漫地壓著。但見：

銀迷草舍，玉映茅檐。數(shù)十株老樹杈枒，三五處小窗關(guān)閉。疏荊籬落，渾如膩粉輕鋪；黃土繞墻，卻似鉛華布就。千團(tuán)柳絮飄簾幕，萬片鵝毛舞酒旗。

林沖看見，奔入那酒店里來，揭起蘆簾，拂身入去。到側(cè)首看時，都是座頭，揀一處坐下。倚了袞刀，解放包裹，抬了氈笠，把腰刀也掛了。只見一個酒保來問道：“客官打多少酒？”林沖道：“先取兩角酒來。”酒保將個桶兒，打兩角酒，將來放在桌上。林沖又問道：“有甚么下酒？”酒保道：“有生熟牛肉、肥鵝、嫩雞?！绷譀_道：“先切二斤熟牛肉來?！本票Ｈゲ欢鄷r，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，數(shù)般菜蔬，放個大碗，一面篩酒。林沖吃了三四碗酒，只見店里一個人背叉著手，走出來門前看雪。那人問酒保道：“甚么人吃酒？”林沖看那人時，頭戴深檐暖帽，身穿貂鼠皮襖，腳著一雙獐皮窄靿靴，身材長大，貌相魁宏，雙拳骨臉，三丫黃髯，只把頭來摸著看雪。

林沖叫酒保只顧篩酒。林沖說道：“酒保，你也來吃碗酒?！本票３粤艘煌?。林沖問道：“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？”酒保答道：“此間要去梁山泊，雖只數(shù)里，卻是水路，全無旱路。若要去時，須用船去，方才渡得到那里?！绷譀_道：“你可與我覓只船兒?！本票５溃骸斑@般大雪，天色又晚了，那里去尋船只？”林沖道：“我與你些錢，央你覓只船來，渡我過去?！本票５溃骸皡s是沒討處?！绷譀_尋思道：“這般怎的好？”又吃了幾碗酒，悶上心來，驀然間想起：“以先在京師做教頭，禁軍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，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，文了面，直斷送到這里。閃得我有家難奔，有國難投，受此寂寞?！币蚋袀麘驯?，問酒保借筆硯來，乘著一時酒興，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五言詩。寫道：

“仗義是林沖，為人最樸忠。

江湖馳聞望，慷慨聚英雄。

身世悲浮梗，功名類轉(zhuǎn)蓬。

他年若得志，威鎮(zhèn)泰山東！”

林沖題罷詩，撇下筆，再取酒來。正飲之間，只見那漢子走向前來，把林沖劈腰揪住，說道：“你好大膽！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，卻在這里。見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，卻是要怎的？”林沖道：“你道我是誰？”那漢道：“你不是林沖！”林沖道：“我自姓張?！蹦菨h笑道：“你莫胡說。見今壁上寫下名字，你臉上文著金印，如何耍賴得過?！绷譀_道：“你真?zhèn)€要拿我？”那漢笑到：“我卻拿你做甚么。你跟我進(jìn)來，到里面和你說話?！蹦菨h放了手，林沖跟著，到后面一個水亭上，叫酒保點(diǎn)起燈來，和林沖施禮，對面坐下。那漢問道：“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，要尋船去。那里是強(qiáng)人山寨，你待要去做甚么？”林沖道：“實(shí)不相瞞，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，無安身處，特投這山寨里好漢入伙，因此要去?！蹦菨h道：“雖然如此，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伙。”林沖道：“滄州橫?？す视雅e薦將來?！蹦菨h道：“莫非柴進(jìn)么？”林沖道：“足下何以知之？”那漢道：“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(lǐng)交厚，常有書信往來。”原來王倫當(dāng)初不得地之時，與杜遷投奔柴進(jìn)，多得柴進(jìn)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；臨起身又赍發(fā)盤纏銀兩，因此有恩。林沖聽了便拜道：“有眼不識泰山。愿求大名?！蹦菨h慌忙答禮，說道：“小人是王頭領(lǐng)手下耳目。小人姓朱名貴，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。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，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(jīng)過。但有財帛者，便去山寨里報知。但是孤單客人到此，無財帛的放他過去；有財帛的來到這里，輕則蒙汗藥麻翻，重則登時結(jié)果，將精肉片為羓子，肥肉煎油點(diǎn)燈。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，因此不敢下手。次后見寫出大名來，曾有東京來的人，傳說兄長的豪杰，不期今日得會。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，亦是兄長名震寰海，王頭領(lǐng)必當(dāng)重用?！彪S即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相待。林沖道：“何故重賜分例酒食？拜擾不當(dāng)?！敝熨F道：“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，但有好漢經(jīng)過，必教小弟相待。既是兄長來此入伙，怎敢有失祗應(yīng)?！彪S即安排魚肉盤饌酒肴，到來相待。兩個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。林沖道：“如何能勾船來渡過去？”朱貴道：“這里自有船只，兄長放心。且暫宿一霄，五更卻請起來同往。”

當(dāng)時兩個各自去歇息。睡到五更時分，朱貴自來叫林沖起來。洗漱罷，再取三五杯酒相待，吃了些肉食之類。此時天尚未明。朱貴把水亭上窗子開了，取出一張鵲畫弓，搭上那一枝響箭，覷著對港敗蘆折葦里面射將去。林沖道：“此是何意？”朱貴道：“此是山寨里的號箭。少刻便有船來?！睕]多時，只見對過蘆葦泊里，三五個小嘍啰搖著一只快船過來，徑到水亭下。朱貴當(dāng)時引了林沖，取了刀仗、行李下船。小嘍啰把船搖開，望泊子里去。奔金沙灘來。林沖看時，見那八百里梁山水泊，果然是個陷人去處。但見：

山排巨浪，水接搖天。亂蘆攢萬萬隊刀槍，怪樹列千千層劍戟。濠邊鹿角，俱將骸骨攢成；寨內(nèi)碗瓢，盡使骷髏做就。剝下人皮蒙戰(zhàn)鼓，截來頭發(fā)做韁繩。阻當(dāng)官軍，有無限斷頭港陌；遮攔盜賊，是許多絕徑林巒。鵝卵石疊疊如山，苦竹槍森森如雨。戰(zhàn)船來往，一周回埋伏有蘆花；深港停藏，四壁下窩盤多草木。斷金亭上愁云起，聚義廳前殺氣生。

當(dāng)時小嘍啰把船搖到金沙灘岸邊。朱貴同林沖上了岸，小嘍啰背了包裹，拿了刀仗，兩個好漢上山寨來。那幾個小嘍啰自把船搖去小港里去了。林沖看岸上時，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，半山里一座斷金亭子。再轉(zhuǎn)將上來，見座大關(guān)。關(guān)前擺著刀槍劍戟，弓弩戈矛，四邊都是擂木炮石。小嘍啰先去報知。二人進(jìn)得關(guān)來，兩邊夾道遍擺著隊伍旗號。又過了兩座關(guān)隘，方才到寨門口。林沖看見四面高山，三關(guān)雄壯，團(tuán)團(tuán)圍定，中間里鏡面也似一片平地，可方三五百丈；靠著山口才是正門，兩邊都是耳房。朱貴引著林沖來到聚義廳上。中間交椅上坐著王倫，左邊交椅上坐著杜遷，右邊交椅上坐著宋萬。朱貴、林沖向前聲喏了。林沖立在朱貴側(cè)邊。朱貴便道：“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，姓林名沖。因被高太尉陷害，刺配滄州，那里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。爭奈殺死三人，逃走在柴大官人家，好生相敬。因此特寫書來，舉薦入伙?！绷譀_懷中取書遞上。王倫接來拆開看了，便請林沖來坐第四位交椅，朱貴坐了第五位。一面叫小嘍啰取酒來，把了三巡。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。林沖答道：“每日只在郊外獵較樂情?！?

王倫動問了一回，驀地尋思道：“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，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里落草，續(xù)后宋萬來，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(dāng)。我又沒十分本事，杜遷、宋萬武藝也只平常。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，他是京師禁軍教頭，必然好武藝。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，他須占強(qiáng)，我們?nèi)绾斡瓟橙恕２蝗糁皇且还?，推卻事故，發(fā)付他下山去便了，免致后患；只是柴進(jìn)面上卻不好看，忘了日前之恩，如今也顧他不得?！庇性姙樽C：

英勇多推林教頭，薦賢柴進(jìn)亦難儔。

斗筲可笑王倫量，抵死推辭不肯留。

當(dāng)下王倫叫小嘍啰一面安排酒食，整理筵宴，請林沖赴席。眾好漢一同吃酒。將次席終，王倫叫小嘍啰把一個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，兩匹纻絲來。王倫起來說道：“柴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伙，爭奈小寨糧食缺少，屋宇不整，人力寡薄，恐日后誤了足下，亦不好看。略有些薄禮，望乞笑留，尋個大寨安身歇馬，切勿見怪?！绷譀_道：“三位頭領(lǐng)容復(fù)：小人千里投名，萬里投主，憑托柴大官人面皮，徑投大寨入伙。林沖雖然不才，望賜收錄，當(dāng)以一死向前，并無諂佞，實(shí)為平生之幸。不為銀兩赍發(fā)而來，乞頭領(lǐng)照察?！蓖鮽惖溃骸拔疫@里是個小去處，如何安著得你。休怪，休怪！”朱貴見了，便諫道：“哥哥在上，莫怪小弟多言。山寨中糧食雖少，近村遠(yuǎn)鎮(zhèn)，可以去借。山場水泊，木植廣有，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。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，如何教他別處去。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，日后得知不納此人，須不好看。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，他必然來出氣力?！倍胚w道：“山寨中那爭他一個。哥哥若不收留，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，顯的我們忘恩背義。日前多曾虧了他，今日薦個人來，便恁推卻，發(fā)付他去?！彼稳f也勸道：“柴大官人面上，可容他在這里做個頭領(lǐng)也好。不然見的我們無意氣，使江湖上好漢見笑?！蓖鮽惖溃骸靶值軅儾恢?。他在滄州雖是犯了迷天大罪，今日上山，卻不知心腹。倘或來看虛實(shí)，如之奈何？”林沖道：“小人一身犯了死罪，因此來投入伙，何故相疑?！蓖鮽惖溃骸凹热蝗绱?，你若真心入伙時，把一個投名狀來?！绷譀_便道：“小人頗識幾字，乞紙筆來便寫?！敝熨F笑道：“教頭，你錯了。但凡好漢們?nèi)牖?，須要納投名狀。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，將頭獻(xiàn)納，他便無疑心。這個便謂之投名狀?！绷譀_道：“這事也不難。林沖便下山去等，只怕沒人過?！蓖鮽惖溃骸芭c你三日限。若三日內(nèi)有投名狀來，便容你入伙；若三日內(nèi)沒時，只得休怪?！绷譀_應(yīng)承了，自回房中宿歇。悶悶不已。正是：

愁懷郁郁苦難開，可恨王倫忒弄乖。

明日早尋山路去，不知那個送頭來？

當(dāng)晚席散。朱貴相別下山，自去守店。林沖到晚，取了刀仗、行李，小嘍啰引去客房內(nèi)歇了一夜。次日早起來，吃些茶飯，帶了腰刀，提了樸刀，叫一個小嘍啰領(lǐng)路下山，把船渡過去，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。從朝至暮，等了一日，并無一個孤單客人經(jīng)過。林沖悶悶不已，和小嘍啰再過渡來，回到山寨中。王倫問道：“投名狀何在？”林沖答道：“今日并無一個過往，以此不曾取得?！蓖鮽惖溃骸澳忝魅杖魺o投名狀時，也難在這里了。”林沖再不敢答應(yīng)，心內(nèi)自已不樂。來到房中，討些飯吃了。又歇了一夜。

次日清早起來，和小嘍啰吃了早飯，拿了樸刀，又下山來。小嘍啰道：“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?！眱蓚€來到林里潛伏等候，并不見一個客人過往。伏到午時后，一伙客人約有三百余人，結(jié)蹤而過。林沖又不敢動手，讓他過去。又等了一歇，看看天色晚來，又不見一個客人過。林沖對小嘍啰道：“我恁地晦氣，等了兩日，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，何以是好？”小嘍啰道：“哥哥且寬心。明日還有一日限，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?！碑?dāng)晚依舊上山。王倫說道：“今日投名狀如何？”林沖不敢答應(yīng)，只嘆了一口氣。王倫笑道：“想是今日又沒了。我說與你三日限，今已兩日了。若明日再無，不必相見了，便請那步下山，投別處去。”林沖回到房中，端的是心內(nèi)好悶。有《臨江仙》詞一篇云：

悶似蛟龍離海島，愁如猛虎困荒田，悲秋宋玉淚漣漣。江淹初去筆，霸王恨無船。高祖滎陽遭困厄，昭關(guān)伍相受憂煎，曹公赤壁火連天。李陵臺上望，蘇武陷居延。

當(dāng)晚林沖仰天長嘆道：“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，流落到此，直如此命蹇時乖！”過了一夜，次日天明起來，討些飯食吃了，打拴了那包裹，撇在房中，跨了腰刀，提了樸刀，又和小嘍啰下山過渡，投東山路上來。林沖道：“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，只得去別處安身立命。”兩個來到山下東路林子里潛伏等候?？纯慈疹^中了，又沒一個人來。時遇殘雪初晴，日色明朗。林沖提著樸刀，對小嘍啰道：“眼見得又不濟(jì)事了，不如趁早，天色未晚，取了行李，只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。”小校用手指道：“好了，兀的不是一個人來！”林沖看時，叫聲：“慚愧！”只見那個人遠(yuǎn)遠(yuǎn)在山坡下，望見行來。待他來得較近，林沖把樸刀桿剪了一下，驀地跳將出來。那漢子見了林沖，叫聲：“阿也！”撇了擔(dān)子，轉(zhuǎn)身便走。林沖趕將去，那里趕得上，那漢子閃過山坡去了。林沖道：“你看我命苦么！等了三日，甫能等得一個人來，又吃他走了?！毙⌒５溃骸半m然不殺得人，這一擔(dān)財帛可以抵當(dāng)?！绷譀_道：“你先挑了上山去，我再等一等。”小嘍啰先把擔(dān)兒挑上山去。只見山坡下轉(zhuǎn)出一個大漢來。林沖見了，說道：“天賜其便！”只見那人挺著樸刀，大叫如雷，喝道：“潑賊，殺不盡的強(qiáng)徒！將俺行李那里去！灑家正在捉你這廝們，倒來拔虎須！”飛也似踴躍將來。林沖見他來得勢猛，也使步迎他。

不是這個人來斗林沖，有分教：梁山泊內(nèi)，添這個弄風(fēng)白額大蟲；水滸寨中，輳幾只跳澗金晴猛獸。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，戳破蒼穹再補(bǔ)完。畢竟來與林沖斗的正是甚人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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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　　梁山泊林沖落草　汴京城楊志賣刀

詩曰：

天罡地煞下凡塵，托化生身各有因。

落草固緣屠國士，賣刀豈可殺平人？

東京已降天蓬帥，北地生成黑煞神。

豹子頭逢青面獸，同歸水滸亂乾坤。

話說林沖打一看時，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范陽氈笠，上撒著一把紅纓，穿一領(lǐng)白段子征衫，系一條縱線絳，下面青白間道行纏，抓著褲子口，獐皮襪，帶毛牛膀靴，跨口腰刀，提條樸刀，生得七尺五六身材，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，腮邊微露些少赤須，把氈笠子掀在脊梁上，坦開胸脯，帶著抓角兒軟頭巾，挺手中樸刀，高聲喝道：“你那潑賊，將俺行李財帛那里去了？”林沖正沒好氣，那里答應(yīng)，睜圓怪眼，倒豎虎須，挺著樸刀，搶將來斗那個大漢。但見：

殘雪初晴，薄云方散。溪邊踏一片寒冰，岸畔涌兩條殺氣。一上一下，似云中龍斗水中龍；一往一來，如巖下虎斗林下虎。一個是擎天白玉柱，一個是架海紫金梁。那個沒些須破綻高低，這個有千般威風(fēng)勇猛。一個盡氣力望心窩對戳，一個弄精神脅肋忙穿。架隔遮攔，卻似馬超逢翼德；盤旋點(diǎn)搠，渾如敬德戰(zhàn)秦瓊。斗來半晌沒輸贏，戰(zhàn)到數(shù)番無勝敗。果然巧筆畫難成，便是鬼神須膽落。

林沖與那漢斗到三十來合，不分勝敗。兩個又斗了十?dāng)?shù)合，正斗到分際，只見山高處叫道：“兩個好漢不要斗了。”林沖聽得，驀地跳出圈子外來。兩個收住手中樸刀，看那山頂上時，卻是王倫和杜遷、宋萬，并許多小嘍啰走下山來，將船渡過了河，說道：“兩位好漢，端的好兩口樸刀，神出鬼沒。這個是俺的兄弟林沖。青面漢，你卻是誰？愿通姓名?！蹦菨h道：“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后，五侯楊令公之孫，姓楊名志。流落在此關(guān)西。年紀(jì)小時，曾應(yīng)過武舉，做到殿司制使官。道君因蓋萬歲山，差一般十個制使，去太湖邊搬運(yùn)花石綱赴京交納。不想灑家時乖運(yùn)蹇，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里，遭風(fēng)打翻了船，失陷了花石綱，不能回京赴任，逃去他處避難。如今赦了俺們罪犯。灑家今來收得一擔(dān)兒錢物，待回東京，去樞密院使用，再理會本身的勾當(dāng)。打從這里經(jīng)過，雇倩莊家挑那擔(dān)兒，不想被你們奪了。可把來還灑家如何？”王倫道：“你莫不是綽號喚青面獸的？”楊志道：“灑家便是?！蓖鮽惖溃骸凹热皇菞钪剖梗驼埖缴秸匀?，納還行李如何？”楊志道：“好漢既然認(rèn)得灑家，便還了俺行李，更強(qiáng)似請吃酒。王倫道：“制使，小可數(shù)年前到東京應(yīng)舉時，便聞制使大名，今日幸得相見，如何教你空去。且請到山寨少敘片時，并無他意?！睏钪韭犝f了，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，過了河，上山寨來。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，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。左邊一帶四把交椅，卻是王倫、杜遷、宋萬、朱貴，右邊一帶兩把交椅，上首楊志，下首林沖。都坐定了。王倫叫殺羊置酒，安排筵宴管待楊志，不在話下。

話休絮繁。酒至數(shù)杯，王倫指著林沖對楊志道：“這個兄弟，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，喚做豹子頭林沖。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，把他尋事刺配滄州。那里又犯了事，如今也新到這里。卻才制使要上東京干勾當(dāng)，不是王倫糾合制使，小可兀自棄文就武，來此落草。制使又是有罪的人，雖經(jīng)赦宥，難復(fù)前職。亦且高俅那廝見掌軍權(quán)，他如何肯容你？不如只就小寨歇馬，大秤分金銀，大碗吃酒肉，同做好漢。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？”楊志答道：“重蒙眾頭領(lǐng)如此帶攜，只是灑家有個親眷，見在東京居住。前者官事連累了他，不曾酬謝得他，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。望眾頭領(lǐng)還了灑家行李。如不肯還，楊志空手也去了?！蓖鮽愋Φ溃骸凹仁侵剖共豢显诖?，如何敢勒逼入伙。且請寬心住一宵，明日早行。”楊志大喜。當(dāng)日飲酒到二更方散，各自去歇息了。次日早起來，又置酒與楊志送行。吃了早飯，眾頭領(lǐng)叫一個小嘍啰把昨夜擔(dān)兒挑了，一齊都送下山來，到路口與楊志作別。教小嘍啰渡河，送出大路。眾人相別了，自回山寨。王倫自此方才肯教林沖坐第四位，朱貴做第五位。從此，五個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，不在話下。

只說楊志出了大路，尋個莊家挑了膽子，發(fā)付小嘍啰自回山寨。楊志取路投東京來，路上免不得饑餐渴飲，夜住曉行。不數(shù)日，來到東京。有詩為證：

清白傳家楊制使，恥將身跡履危機(jī)。

豈知奸佞殘忠義，頓使功名事已非。

那楊志入得城來，尋個客店安歇下。莊客交還擔(dān)兒，與了些銀兩，自回去了。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，解了腰刀、樸刀，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吃了。過數(shù)日，央人來樞密院打點(diǎn)理會本等的勾當(dāng)。將出那擔(dān)兒內(nèi)金銀財物，買上告下，再要補(bǔ)殿司府制使職役。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，方才得申文書，引去見殿帥高太尉。來到廳前，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，大怒道：“既是你等十個制使去運(yùn)花石綱，九個回到京師交納了，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，又不來首告，倒又在逃，許多時捉拿不著。今日再要勾當(dāng)，雖經(jīng)赦宥所犯罪名，難以委用?！卑盐臅还P都批倒了，將楊志趕出殿司府來。

楊志悶悶不已，回到客店中，思量：“王倫勸俺，也見得是，只為灑家清白姓字，不肯將父母遺體來點(diǎn)污了。指望把一身本事，邊庭上一槍一刀，博個封妻蔭子，也與祖宗爭口氣。不想又吃這一閃！高太尉，你忒毒害，恁地克剝！”心中煩惱了一回，在客店里又住了幾日，盤纏都使盡了。楊志尋思道：“卻是怎地好！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，從來跟著灑家，如今事急無措，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，好做盤纏，投往他處安身?！碑?dāng)日將了寶刀，插了草標(biāo)兒，上市去賣。走到馬行街內(nèi)，立了兩個時辰，并無一個人問。將立到晌午時分，轉(zhuǎn)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。楊志立未久，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(nèi)去躲。楊志看時，只見都亂攛，口里說道：“快躲了，大蟲來也。”楊志道：“好作怪！這等一片錦城池，卻那得大蟲來？”當(dāng)下立住腳看時，只見遠(yuǎn)遠(yuǎn)地黑凜凜一大漢，吃得半醉，一步一攧撞將來。楊志看那人時，形貌生得粗丑。但見：

面目依稀似鬼，身材仿佛如人。杈枒怪樹，變?yōu)槊I形??；臭穢枯樁，化作腌臜魍魎。渾身遍體，都生滲滲瀨瀨沙魚皮；夾腦連頭，盡長拳拳彎彎卷螺發(fā)。胸前一片錦頑皮；額上三條強(qiáng)拗皺。

原來這人，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，叫做沒有毛大蟲牛二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。連為幾頭官司，開封府也治他不下，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。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，就手里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，問道：“漢子，你這刀要賣幾錢？”楊志道：“祖上留下寶刀，要賣三千貫?！迸６鹊溃骸吧趺带B刀，要賣許多錢！我三百文買一把，也切得肉，切得豆腐。你的鳥有甚好處，叫做寶刀？”楊志道：“灑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，這是寶刀。”牛二道：“怎地喚做寶刀？”楊志道：“第一件砍銅剁鐵，刀口不卷。第二件吹毛得過。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?！迸６溃骸澳愀叶玢~錢么？”楊志道：“你便將來，剁與你看?！迸６闳ブ輼蛳孪憬蜂伬铮懥硕漠?dāng)三錢，一垛兒將來，放在州橋闌干上，叫楊志道：“漢子，你若剁得開時，我還你三千貫。”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，向遠(yuǎn)遠(yuǎn)地圍住了望。楊志道：“這個直得甚么?！卑岩滦渚砥?，拿刀在手，看的較勝，只一刀，把銅錢剁做兩半。眾人都喝采。牛二道：“喝甚么鳥采！你且說第二件是甚么？”楊志道：“吹毛過得。就把幾根頭發(fā)望刀口上只一吹，齊齊都斷。”牛二道：“我不信?！弊园杨^上拔下一把頭發(fā)，遞與楊志：“你且吹我看?！睏钪咀笫纸舆^頭發(fā)，照著刀口上盡氣力一吹，那頭發(fā)都做兩段，紛紛飄下地來。眾人喝采，看的人越多了。牛二又問：“第三件是甚么？”楊志道：“殺人刀上沒血?！迸６溃骸霸醯貧⑷说渡蠜]血？”楊志道：“把人一刀砍了，并無血痕，只是個快?！迸６溃骸拔也恍?！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。”楊志道：“禁城之中，如何敢殺人？你不信時，取一只狗來，殺與你看?！迸６溃骸澳阏f殺人，不曾說殺狗?！睏钪镜溃骸澳悴毁I便罷，只管纏人做甚么！”牛二道：“你將來我看。”楊志道：“你只顧沒了當(dāng)！灑家又不是你撩撥的。”牛二道：“你敢殺我？”楊志道：“和你往日無冤，昔日無仇，一物不成，兩物見在。沒來由殺你做甚么？”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：“我鱉鳥買你這口刀?！睏钪镜溃骸澳阋I，將錢來?！迸６溃骸拔覜]錢?！睏钪镜溃骸澳銢]錢，揪住灑家怎地？”牛二道：“我要你這口刀?！睏钪镜溃骸鞍巢慌c你?！迸６溃骸澳愫媚凶?，剁我一刀。”楊志大怒，把牛二推了一跤。牛二爬將起來，鉆入楊志懷里。楊志叫道：“街坊鄰舍都是證見。楊志無盤纏，自賣這口刀。這個潑皮強(qiáng)奪灑家的刀，又把俺打。”街坊人都怕這牛二，誰敢向前來勸。牛二喝道：“你說我打你，便打殺直甚么！”口里說，一面揮起右手，一拳打來。楊志霍地躲過，拿著刀搶入來，一時性起，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，撲地倒了。楊志趕入去，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，血流滿地，死在地上。

楊志叫道：“灑家殺死這個潑皮，怎肯連累你們！潑皮既已死了，你們都來同灑家去官府府里出首。”坊隅眾人慌忙攏來，隨同楊志，徑投開封府出首。正值府尹坐衙。楊志拿著刀，和地方鄰舍眾人，都上廳來，一齊跪下，把刀放在面前。楊志告道：“小人原是殿司制使，為因失陷花石綱，削去本身職役，無不盤纏，將這口刀在街貨賣。不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，強(qiáng)奪小人的刀，又用拳打小人，因此一時性起，將那人殺死。眾鄰舍都是證見?！北娙艘嗵鏃钪靖嬲f，分訴了一回。府尹道：“既是自行前來出首，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。”且叫取一面長枷枷了，差兩員相官，帶了仵作行人，監(jiān)押楊志并眾鄰舍一干人犯，都來天漢州橋邊，登場檢驗(yàn)了，疊成文案。眾鄰舍都出了供狀，保放隨衙聽候，當(dāng)廳發(fā)落，將楊志于死囚牢門里監(jiān)收。但見：

推臨獄內(nèi)，擁入牢門。抬頭參青面使者，轉(zhuǎn)面見赤發(fā)鬼王。黃須節(jié)級，麻繩準(zhǔn)備吊繃揪；黑面押牢，木匣安排牢鎖鐐。殺威棒，獄卒斷時腰痛；撒子角，囚人見了心驚。休言死去見閻王，只此便為真地獄。

且說楊志押到死囚牢里，眾多押牢禁子、節(jié)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，都可憐他是個好男子，不來問他要錢，又好生看覷他。天漢州橋下眾人，為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，都斂些盤纏，湊些銀兩，來與他送飯，上下又替他使用。推司也覷他是個首身的好漢，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，牛二家又沒苦主，把款狀都改得輕了。三推六問，卻招做一時斗毆?dú)?，誤傷人命。待了六十日限滿，當(dāng)廳推司稟過府尹，將楊志帶出廳前，除了長枷，斷了二十脊杖，喚個文墨匠人，刺了兩行金印，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。那口寶刀，沒官入庫。當(dāng)廳押了文牒，差兩個防送公人，免不得是張龍、趙虎，把七斤半鐵葉子盤頭護(hù)身枷釘了。分付兩個公人，便教監(jiān)押上路。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，科斂些銀兩錢物，等候楊志到來，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，把出銀兩赍發(fā)兩位防送公人，說道：“念楊志是個好漢，與民除害。今去北京路途中，望乞二位上下照覷，好生看他一看?！睆?、趙虎道：“我兩個也知他是好漢，亦不必你眾位分付，但請放心。”楊志謝了眾人。其余多的銀兩，盡送與楊志做盤纏。眾人各自散了。

話里只說楊志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里，算還了房錢飯錢，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，安排些酒食，請了兩個公人，尋醫(yī)士贖了幾個杖瘡的膏藥貼了棒瘡，便同兩個公人上路，三個望北京進(jìn)發(fā)。五里單牌，十里雙牌，逢州過縣，買些酒肉，不時間請張龍、趙虎吃。三個在路，夜宿旅館，曉行驛道，不數(shù)日來到北京。入得城中，尋個客店安下，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，上馬管軍，下馬管民，最有權(quán)勢。那留守喚做梁中書，諱世杰，他是東京當(dāng)朝太師蔡京的女婿。當(dāng)日是二月初九日，留守升廳。兩個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，呈上開封府公文。梁中書看了，原在東京時也曾認(rèn)得楊志，當(dāng)下一見了，備問情由。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復(fù)職，使盡錢財，將寶刀貨賣，因而殺死牛二的實(shí)情，通前一一告稟了。梁中書聽得，大喜。當(dāng)廳就開了枷，留在廳前聽用。押了批回與兩個公人，自回東京，不在話下。

只說楊志自在梁中書府中，早晚殷勤，聽候使喚。梁中書見他勤謹(jǐn)，有心要抬舉他，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，月支一分請受。只恐眾人不伏，因此傳下號令，教軍政司告示大人諸將人員，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。當(dāng)晚，梁中書喚楊志到廳前。梁中書道：“我有心要抬舉你做個軍中副牌，月支一分請受，只不知你武藝如何？”楊志稟道：“小人應(yīng)過武舉出身，曾做殿司府制使職役，這十八般武藝，自下習(xí)學(xué)。今日，蒙恩相抬舉，如撥云見日一般。楊志若得寸進(jìn)，當(dāng)效銜環(huán)背鞍之報。”梁中書大喜，賜與一副衣甲。當(dāng)夜無事。有詩為證：

楊志英雄偉丈夫，賣刀市上殺無徒。

卻教罪配幽燕地，演武場中敵手無。

次日天曉，時當(dāng)二月中旬，正值風(fēng)和日暖。梁中書早飯已罷，帶領(lǐng)楊志上馬，前遮后擁，往東郭門來。到得教場中，大小軍卒并許多官員接見，就演武廳前下馬。到廳上，正面撒下一把渾銀交椅坐下。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：指揮使、團(tuán)練使、正制使、統(tǒng)領(lǐng)使、牙將、校尉、副牌軍。前后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校。正將臺上立著兩個都監(jiān)：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，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(dá)。二人皆有萬夫不當(dāng)之勇，統(tǒng)領(lǐng)著許多軍馬，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三聲喏。卻早將臺上豎起一面黃旗來。將臺兩邊，左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，一齊發(fā)起擂來。品了三通畫角，發(fā)了三通擂鼓，教場里面誰敢高聲。又見將臺上面豎起一面凈平旗來，前后五軍一齊整肅。將臺上把一面引軍紅旗磨動，只見鼓聲響處，五百軍列成兩陣，軍士各執(zhí)器械在手。將臺上又把白旗招動，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，各把馬勒住。

梁中書傳下令來，叫喚副牌軍周謹(jǐn)向前聽令。右陣?yán)镏苤?jǐn)聽得呼喚，躍馬到廳前，跳下馬，插了槍，暴雷也似聲個大喏。梁中書道：“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?！敝苤?jǐn)?shù)昧藢⒘睿b槍上馬，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，右盤左旋，將手中槍使了幾路。眾人喝彩。梁中書道：“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志?！睏钪巨D(zhuǎn)過廳前，唱個大喏。梁中書道：“楊志，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公府制使軍官，犯罪配來此間。即日盜賊猖狂，國家用人之際，你敢與周謹(jǐn)比試武藝高低？如若贏時，便遷你充其職役?！睏钪镜溃骸叭裘啥飨嗖钋?，安敢有違鈞旨?！绷褐袝腥∫黄?zhàn)馬來，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(yīng)付軍器。教楊志披掛上馬，與周謹(jǐn)比試。楊志去廳后把夜來衣甲穿了，拴束罷，帶了頭盔、弓箭、腰刀，手拿長槍上馬，從廳后跑將出來。梁中書看了道：“著楊志與周謹(jǐn)先比槍?！敝苤?jǐn)先怒道：“這個賊配軍，敢來與我交槍！”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，來與周謹(jǐn)斗武。

不因楊志來與周謹(jǐn)比試，楊志在萬馬叢中聞姓字，千軍隊里奪頭功。直教大斧橫擔(dān)來水滸，鋼槍斜拽上梁山。畢竟楊志與周謹(jǐn)比試引出甚么人來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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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          急先鋒東郭爭功　青面獸北京斗武

詩曰：

得罪幽燕作配戎，當(dāng)場比試較英雄。

棋逢敵手難藏幸，將遇良才怎用功。

鵲畫弓彎欺滿月，點(diǎn)鋼槍刺耀霜風(fēng)。

直饒射虎穿楊手，盡心輸贏勝負(fù)中。

話說當(dāng)時周謹(jǐn)、楊志兩個勒馬在于旗下，正欲出戰(zhàn)交鋒。只見兵馬都監(jiān)聞達(dá)喝道：“且??！”自上廳來稟復(fù)梁中書道：“復(fù)恩相：論這兩個比試武藝，雖然未見本事高低，槍刀本是無情之物，只宜殺賊剿寇。今日軍中自家比試，恐有傷損，輕則殘疾，重則致命，此乃于軍不利?？蓪筛鶚屓チ藰岊^，各用氈片包裹，地下蘸了石灰，再各上馬，都與皂衫穿著。但是槍尖廝搠，如白點(diǎn)多者當(dāng)輸。此理如何？”梁中書道：“言之極當(dāng)?！彪S即傳令下去。兩個領(lǐng)了言語，向這演武廳后去了槍尖，都用氈片包了，縛成骨朵，身上各換了皂衫；各用槍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；再各上馬，出到陣前。楊志橫槍立馬看到那周謹(jǐn)時，果是弓馬熟閑。怎生結(jié)束？頭戴皮盔，皂衫籠著一副熟銅甲，下穿一對戰(zhàn)靴，系一條緋紅包肚，騎一匹鵝黃馬。那周謹(jǐn)躍馬挺槍直取楊志，這楊志也拍戰(zhàn)馬拈手中槍來戰(zhàn)周謹(jǐn)。兩個在陣前來來往往，翻翻復(fù)復(fù)，攪做一團(tuán)，扭做一塊。鞍上人斗人，坐下馬斗馬。兩個斗了四五十合?？粗苤?jǐn)時，恰似打翻了豆腐的，斑斑點(diǎn)點(diǎn)，約有三五十處?？礂钪緯r，只有左肩胛上一點(diǎn)白。梁中書大喜，叫喚周謹(jǐn)上廳看了跡，道：“前官參你做個軍中副牌，量你這般武藝，如何南征北討，怎生做的正請受的副牌？教楊志替此人職役?！?

管軍兵馬都監(jiān)李成上廳稟復(fù)梁中書道：“周謹(jǐn)槍法生疏，弓馬熟閑。不爭把他來逐了職事，恐怕慢了軍心。再教周謹(jǐn)與楊志比箭如何？”梁中書道：“言之極當(dāng)。”再傳下將令來，叫楊志與周謹(jǐn)比箭。兩個得了將令，都扎了槍，各關(guān)了弓箭。楊志就弓袋內(nèi)取出那張弓來，扣得端正，擎了弓，跳上馬，跑到廳前，立在馬上，欠身稟復(fù)道：“恩相，弓箭發(fā)處，事不容情，恐有傷損，乞請鈞旨?！绷褐袝溃骸拔浞虮仍?，何慮傷殘，但有本事，射死勿論?！睏钪镜昧?，回到陣前。李成傳下言語，叫兩個比箭好漢各關(guān)與一面遮箭牌，防護(hù)身體。兩個各領(lǐng)了遮箭防牌，綰在臂上。楊志道：“你先射我三箭，后卻還你三箭。”周謹(jǐn)聽了，恨不得把楊志一箭射個透明。楊志終是個軍官出身，識破了他手段，全不把他為事。怎見的兩個比試？”

一個天姿英發(fā)，一個銳氣豪強(qiáng)。一個曾向山中射虎，一個慣從風(fēng)里穿楊。彀滿處兔狐喪命，箭發(fā)時雕鶚魂傷。較藝術(shù)當(dāng)場比并，施手段對眾揄揚(yáng)。一個磨鞦解實(shí)難抵當(dāng)，一個閃身解不可提防。頃刻內(nèi)要觀勝負(fù)，霎時間要見存亡。雖然兩個降龍手，必定其中有一強(qiáng)。

當(dāng)時將臺上早把青旗磨動。楊志拍馬望南邊去。周謹(jǐn)縱馬趕來，將韁繩搭在馬鞍鞒上，左手拿著弓，右手搭上箭，拽得滿滿地，望楊志后心颼地一箭。楊志聽得背后弓弦響，霍地一閃，去鐙里藏身，那枝箭早射個空。周謹(jǐn)見一箭射不著，卻早慌了。再去壺中急取第二枝箭來，搭上弓弦，覷的楊志較親，望后心再射一箭。楊志聽得第二枝箭來，卻不去鐙里藏身。那枝箭風(fēng)也似來，楊志那時也取弓在手，用弓梢只一撥，那枝箭滴溜溜撥下草地里去了。周謹(jǐn)見第二枝箭又射不著，心里越慌。楊志的馬早跑到教場盡頭，霍地把馬一兜，那馬便轉(zhuǎn)身望正廳上走回來。周謹(jǐn)也把馬只一勒，那馬也跑回，就勢里趕將來。去那綠茸茸芳草地上，八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，勃喇喇地風(fēng)團(tuán)兒也似般走。周謹(jǐn)再取第三枝箭，搭在弓弦上，扣得滿滿地，盡平生氣力，眼睜睜地看著楊志后心窩上，只一箭射將來。楊志聽得弓弦響，扭回身，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綽，綽在手里，便縱馬入演武廳前，撇下周謹(jǐn)?shù)募?

梁中書見了大喜。傳下號令，卻叫楊志也射周謹(jǐn)三箭。將臺上又把青旗磨動。周謹(jǐn)撇了弓箭，拿了防牌在手，拍馬望南而走。楊志在馬上把腰只一縱，略將腳一拍，那馬勃喇喇的便趕。楊志先把弓虛扯一扯，周謹(jǐn)在馬上聽得腦后弓弦響，扭轉(zhuǎn)身來，便把防牌來迎，卻早接個空。周謹(jǐn)尋思道：“那廝只會使槍，不會射箭。等我待他第二枝箭再虛詐時，我便喝住了他，便算我贏了。”周謹(jǐn)?shù)鸟R早到教場南盡頭，那馬便轉(zhuǎn)望演武廳來。楊志的馬見周謹(jǐn)馬跑轉(zhuǎn)來，那馬也便回身。楊志早去壺中掣出一枝箭來，搭在弓弦上。心里想道：“射中他后心窩，必至傷了他性命。他和我又沒冤仇，灑家只射他不致命處便了?！弊笫秩缤刑┥?，右手如抱嬰孩，弓開如滿月，箭去似流星。說時遲，那時快，一箭正中周謹(jǐn)左肩。周謹(jǐn)措手不及，翻身落馬。那匹空馬直跑過演武廳背后去了。眾軍卒自去救那周謹(jǐn)去了。

梁中書見了大喜，叫軍政司便呈文案來，教楊志截替了周謹(jǐn)職役。楊志喜氣洋洋，下了馬，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，充其職役。只見階下左邊轉(zhuǎn)上一個人來，叫道：“休要謝職！我和你兩個比試?！睏钪究茨侨藭r，身材凜凜，七尺以上長短，面圓耳大，唇闊口方，腮邊一部落腮胡須，威風(fēng)凜凜，相貌堂堂，直到梁中書面前聲了喏，稟道：“周謹(jǐn)患病未痊，精神不在，因此誤輸與楊志。小將不才，愿與楊志比試武藝。如若小將折半點(diǎn)便宜與楊志，休教截替周謹(jǐn)，便教楊志替了小將職役，雖死而不怨?！绷褐袝磿r，不是別人，卻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軍索超。為是他性急，撮鹽入火，為國家面上只要爭氣，當(dāng)先廝殺，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鋒。

李成聽得，便下將臺來，直到廳前稟復(fù)道：相公，這楊志既是殿司制使，必然好武藝。雖和周謹(jǐn)不是對手，正好與索正牌比試武藝，便見優(yōu)劣?！绷褐袝犃?，心中想道：“我指望一力要抬舉楊志，眾將不伏。一發(fā)等他贏了索超，他們也死而無怨，卻無話說?！绷褐袝S即喚楊志上廳，問道：“你與索超比試武藝如何？”楊志稟道：“恩相將令，安敢有違?！绷褐袝溃骸凹热蝗绱?，你去廳后換了裝束，好生披掛?！苯碳渍處祀S行官吏，取應(yīng)用軍器給與，就叫：“牽我的戰(zhàn)馬，借與楊志騎。小心在意，休覷得等閑?！睏钪局x了，自去結(jié)束。

卻說李成分付索超道：“你卻難比別人，周謹(jǐn)是你徒弟，先自輸了。你若有些疏失，吃他把大名府軍官都看得輕了。我有一匹慣曾上陣的戰(zhàn)馬并一副披掛，都借與你。小心在意，休教折了銳氣！”索超謝了，也自去結(jié)束。

梁中書起身，走出階前來。從人移轉(zhuǎn)銀交椅，直到月臺欄干邊放下。梁中書坐定。左右祗候兩行。喚打傘的撐開那把銀葫蘆頂茶褐羅三檐涼傘來蓋定在梁中書背后。將臺上傳下將令，早把紅旗招動。兩邊金鼓齊鳴，發(fā)一通擂。去那教場中兩陣內(nèi)各放了個炮。炮響處，索超跑馬入陣內(nèi)藏在門旗下。楊志也從陣?yán)锱荞R入軍中，直到門旗背后。將臺上又把黃旗招動，又發(fā)了一通擂。兩軍齊吶一聲喊。教場中誰敢做聲，靜蕩蕩的。再一聲鑼響，扯起凈平白旗。兩下眾官沒一個敢走動胡言說話，靜靜的立著。將臺上又把青旗招動。只見第三通戰(zhàn)鼓響處，去那左邊陣內(nèi)門旗下，看看分開。鸞鈴響處，正牌軍索超出馬，直到陣前兜住馬，拿軍器在手，果是英雄。怎生打扮？但見：

頭戴一頂熟銅獅子盔，腦后斗大來一顆紅纓；身披一副鐵葉攢成鎧甲，腰系一條鍍金獸面束帶，前后兩面青銅護(hù)心鏡；上籠著一領(lǐng)緋紅團(tuán)花袍，上面垂兩條綠絨縷頷帶；下穿一雙斜皮氣跨靴。左帶一張弓，右懸一壺箭，手里橫著一柄金蘸斧。坐下李都監(jiān)那匹慣戰(zhàn)能征雪白馬。

看那匹馬時，又是一匹好馬。但見：

兩耳如同玉箸，雙睛凸似金鈴。色按庚辛，仿佛南山白額虎；毛堆膩粉，如同北海玉麒麟。沖得陣，跳得溪，喜戰(zhàn)鼓性如君子；負(fù)得重，走得遠(yuǎn)，慣嘶風(fēng)必是龍媒。勝如伍相梨花馬，賽過秦王白玉駒。

左陣上急先鋒索超兜住馬，挜著金蘸斧，立馬在陣前。右邊陣內(nèi)門旗下，看看分開。鸞鈴響處，楊志提手中槍出馬，直至陣前，勒住馬，橫著槍在手，果是勇猛。怎生結(jié)束？但見：

頭戴一頂鋪霜耀日鑌鐵盔，上撒著一把青纓；身穿一副鉤嵌梅花榆葉甲，系一條紅絨打就勒甲絳，前后獸面掩心；上籠著一領(lǐng)白羅生色花袍，垂著條紫絨飛帶；腳登一雙黃皮襯底靴。一張皮靶弓，數(shù)根鑿子箭，手中挺著渾鐵點(diǎn)鋼槍。騎的是梁中書那匹火塊赤千里嘶風(fēng)馬。

看時，又是一匹無敵的好馬。但見：

鬃分火焰，尾擺朝霞。渾身亂掃胭脂，兩耳對攢紅葉。侵晨臨紫塞，馬蹄迸四點(diǎn)寒星；日暮轉(zhuǎn)沙堤，就地滾一團(tuán)火塊。休言火德神駒，真乃壽亭赤兔。疑是南宮來猛獸，渾如北海出驪龍。

右陣上青面獸楊志，拈手中槍，勒坐下馬，立于陣前。兩邊軍將暗暗地喝采。雖不知武藝如何，先見威出眾．正南上旗牌官拿著銷金令字旗，聚馬而來，喝道：“奉相公鈞旨，教你兩個俱各用心。如有虧誤處，定行責(zé)罰。若是贏時，多有重賞?！倍说昧睿v馬出陣，都到教場中心。兩馬相交，二般兵器并舉。索超忿怒，輪手中大斧，拍馬來戰(zhàn)楊志。楊志逞威，拈手中神槍，來迎索超。兩個在教場中間，將臺前面，二將相交，各賭平生事。一來一往，一去一回，四條臂膊縱橫，八只馬蹄撩亂。但見：

征旗蔽日，殺氣遮天。一個金蘸斧直奔頂門，一個渾鐵槍不離心坎。這個是扶持社稷，毗沙門托塔李天王；那個是整頓江山，掌金闕天蓬大元帥。一個槍尖上吐一條火焰，一個斧刃中迸幾道寒光。那個是七國中袁達(dá)重生，這個是三分內(nèi)張飛出世。一個似巨靈神忿怒，揮大斧劈碎西華山；一個如華光藏生嗔，仗金槍搠透鎖魔關(guān)。這個圓彪彪睜開雙眼，肐查查斜砍斧頭來；那個必剝剝咬碎牙關(guān)，火焰焰搖得槍桿斷。這個弄精神，不放些兒空；那個覷破綻，安容半點(diǎn)閑。

當(dāng)下楊志和索超兩個斗到五十余合，不分勝敗。月臺上梁中書看得呆了。兩邊眾軍官看了，喝采不迭。陣面上軍士們遞相廝覷道：“我們做了許多年軍，也曾出了幾遭征，何曾見這等一對好漢廝殺！”李成、聞達(dá)在將臺上不住聲叫道：“好斗！”聞達(dá)心里只恐兩個內(nèi)傷了一個，慌忙招呼旗牌官拿著令字旗，與他分了。將臺上忽的一聲鑼響，楊志和索超斗到是處，各自要爭功，那里肯回馬。旗牌官飛來叫道：“兩個好漢歇了，相公有令。”楊志、索超方才收了手中軍器，勒坐下馬，各跑回本陣來。立馬在旗下，看到梁中書，只等將令。李成、聞達(dá)下將臺來，直到月臺下稟復(fù)梁中書道：“相公，據(jù)這兩個武藝一般，皆可重用?！绷褐袝笙玻瑐飨聦⒘?，叫喚楊志、索超。旗牌官傳令，喚兩個到廳前，都下了馬，小校接了二人的軍器。兩個都上廳來，躬身聽令。梁中書叫取兩錠白銀，兩副表里來，賞賜二人。就叫軍政司將兩個都升做管軍提轄使，便叫貼了文案，從今日便參了他兩個。索超、楊志都拜謝了梁中書，將著賞賜下廳來。解了槍刀弓箭，卸了頭盔衣甲，換了衣裳。索超也自去了披掛，換了棉襖。都上廳來，再拜謝了眾軍官，入班做了提轄。眾軍卒打著得勝鼓，把著那金鼓旗先散。梁中書和大小軍官，都在演武廳上筵宴。

看看紅日沉西，筵席已罷，眾官皆歡。梁中書上了馬，眾官員都送歸府。馬頭前擺著這兩個新參的提轄，上下肩都騎著馬，頭上都帶著花紅，迎入東郭門來。兩邊街道扶老攜幼，都看了歡喜。梁中書在馬上問道：“你那百姓歡喜為何，莫非哂笑下官？”眾老人都跪下稟道：“老漢等生在北京，長在大名府，不曾見今日這等兩個好漢將軍比試。今日教場中看了這般敵手，如何不歡喜！”梁中書在馬上聽了大喜?；氐礁?，眾官各自散了。索超自有一班弟兄，請去作慶飲酒。楊志新來，未有相識，自去梁府宿歇，早晚殷勤，聽候使喚。都不在話下。

且把這閑話丟過，只說正話。自東郭演武之后，梁中書十分愛惜楊志，早晚與他并不相離。月中又有一分請受，自漸漸地有人來結(jié)識他。那索超見了楊志手段高強(qiáng)，心中也自欽伏。不覺光陰迅速，又早春盡夏來，時逢端午，蕤賓節(jié)至。梁中書與蔡夫人在堂家宴，慶賀端陽。但見：

盆栽綠艾，瓶插紅榴。水晶簾卷蝦須，錦繡屏開孔雀。菖蒲切玉，佳人笑捧紫霞杯；角黍堆金，美女高擎表玉案。食烹異品，果獻(xiàn)時新。弦管笙簧，奏派聲清韻美；綺羅珠翠，擺兩行舞女歌兒。當(dāng)筵象板撒紅牙，遍體舞裙拖錦繡。消遣壺中閑日月，遨游身外醉乾坤。

當(dāng)日梁中書正在后堂與蔡夫人家宴，慶賞端陽。酒至數(shù)杯，食供兩套，只見蔡夫人道：“相公自從出身，今日為一統(tǒng)帥，掌握國家重任。這功名富貴從何而來？”梁中書道：“世杰自幼讀書，頗知經(jīng)史。人非草木，豈不知泰山之恩，提攜之力，感激不盡?！辈谭蛉说溃骸罢煞蚣戎腋赣H之恩德，如何忘了他生辰？”梁中書道：“下官如何不記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。已使人將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，送上京師慶壽。一月之前，干人都關(guān)領(lǐng)去了，見今九分齊備。數(shù)日之間，也待打點(diǎn)停當(dāng)，差人起程。只是一件，在此躊躇：上年收買了許多玩器并金珠寶貝，使人送去，不到半路，盡被賊人劫了，枉費(fèi)了這一遭財物，至今嚴(yán)捕賊人不獲。今年教誰人去好？”蔡夫人道：“帳前見有許多軍校，你選擇知心腹的人去便了?！绷褐袝溃骸吧杏兴奈迨?，早晚催并禮物完足，那時選擇去人未遲。夫人不必掛心，世杰自有理會?！碑?dāng)日家宴，午牌至二更方散。自此不在話下。

不說梁中書收買禮物玩器，選人上京去慶賀蔡太師生辰。且說山東濟(jì)州鄆城縣新到任一個知縣，姓時名文彬，當(dāng)日升廳公座。但見：

為官清正，作事廉明。每懷惻隱之心，常有仁慈之念。爭田奪地，辨曲直而后施行；斗毆相爭，分輕重方才決斷。閑暇撫琴會客，也應(yīng)分理民情。雖然縣治宰臣官，果是一方民父母。

當(dāng)下知縣時文彬升廳公座，左右兩邊排著公吏人等。知縣隨即叫喚尉司捕盜官員，并兩個巡捕都頭。本縣尉司管下，有兩個都頭：一個喚做步兵都頭，一個喚做馬兵都頭。這馬兵都頭管著二十匹坐馬弓手，二十個土兵；那步兵都頭管著二十個使槍的頭目，二十個土兵。

這馬兵都頭姓朱名仝，身長八尺四五，有一部虎須髯，長一尺五寸，面如重棗，目若朗星，似關(guān)云長模樣，滿縣人都稱他做美髯公。原是本處富戶，只因他仗義疏財，結(jié)識江湖上好漢，學(xué)得一身好武藝。怎見的朱仝氣象？但見：

義膽忠肝豪杰，胸中武藝精通。超群出眾果英雄。彎弓能射虎，提劍可誅龍。一表堂堂神鬼怕，形容凜凜威風(fēng)。面如重棗色通紅。云長重出世，人號美髯公。

那步兵都頭姓雷名橫，身長七尺五寸，紫棠色面皮，有一部扇圈胡須。為他膂力過人，能跳二三丈闊澗，滿縣人都稱他做插翅虎。原是本縣打鐵匠人出身，后來開張碓坊，殺牛放賭。雖然仗義，只有些心匾窄。也學(xué)得一身好武藝。怎見得雷橫氣象？但見：

天上罡星臨世上，就中一個偏能。都頭好漢是雷橫。拽拳神臂健，飛腳電光生。江海英雄當(dāng)武勇，跳墻過澗身輕。豪雄誰敢與相爭。山東插翅虎，寰海盡聞名。

因那朱仝、雷橫兩個，非是等閑人也，以此眾人保他兩個做了都頭，專管擒拿賊盜。當(dāng)日知縣呼喚，兩個上廳來，聲了喏，取臺旨。知縣道：“我自到任以來，聞知本府濟(jì)州管下所屬水鄉(xiāng)梁山泊，賊盜聚眾打劫，拒敵官軍。亦恐各處鄉(xiāng)村，盜賊猖狂，小人甚多。今喚你等兩個，休辭辛苦，與我將帶本管土兵人等，一個出西門，一個出東門，分投巡捕。若有賊人，隨即剿獲申解，不可擾動鄉(xiāng)民。體知東溪村山上有株大紅葉樹，別處皆無。你們眾人采幾片來縣里呈納，方表你們曾巡到那里。各人若無紅葉，便是汝等虛妄，官府定行責(zé)罰不恕。”兩個都頭領(lǐng)了臺旨，各自回歸，點(diǎn)了本管土兵，分投自去巡察。

不說朱仝引人出西門自去巡捕。只說雷橫當(dāng)晚引了二十個土兵，出東門繞村巡察，遍地里走一了遭，回來到東溪村山上，眾人采了那紅葉，就下村來。行不到三二里，早到靈官廟前，見殿門不關(guān)。雷橫道：“這殿里又沒有廟祝，殿門不關(guān)，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？我們直入去看一看?！北娙四弥穑积R照將入來。只見供桌上赤條條地睡著一個大漢。天道又熱，那漢子把些破衣裳團(tuán)做一塊作枕頭，枕在項下，齁齁的沉睡著了在供桌上。雷橫看了道：“好怪，好怪！知縣相公忒神明，原來這東溪村真?zhèn)€有賊。”大喝一聲，那漢卻待要掙挫，被二十個土兵一齊向前，把那漢子一條索子綁了，押出廟門，投一個保正莊上來。

不是投那個去處，有分教：直使得東溪村里，聚三四籌好漢英雄；鄆城縣中，尋十萬貫金珠寶貝。正是：天上罡星來聚會，人間地煞得相逢。畢竟雷橫拿住那漢投解甚處來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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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          赤發(fā)鬼醉臥靈官殿　晁天王認(rèn)義東溪村

詩曰：

勇悍劉唐命運(yùn)乖，靈官殿里夜徘徊。

偶逢巡邏遭羈縛，遂使英雄困草萊。

鹵莽雷橫應(yīng)墮計，仁慈晁蓋獨(dú)憐才。

生辰綱貢諸珍貝，總被斯人送將來。

話說當(dāng)時雷橫來到靈官殿上，見了這條大漢睡在供桌上，眾土兵向前，把條索子綁了，捉離靈官殿來。天色卻早是五更時分。雷橫道：“我們且押這廝去晁保正莊上，討些點(diǎn)心吃了，卻解去縣里取問。”一行眾人卻都奔這保正莊上來。

原來那東溪村保正，姓晁名蓋，祖是本縣本鄉(xiāng)富戶，平生仗義疏財，專愛結(jié)識天下好漢。但有人來投奔他的，不論好歹，便留在莊上住。若要去時，又將銀兩赍助他起身。最愛刺槍使棒，亦自身強(qiáng)力壯，不娶妻室，終日只是打熬筋骨。鄆城縣管下東門外有兩個村坊，一個東溪村，一個西溪村，只隔著一條大溪。當(dāng)初這西溪村常常有鬼，白日迷下下水在溪里，無可奈何。忽一日，有個僧人經(jīng)過，村中人備細(xì)說知此事。僧人指個去處，教用青石鑿個寶塔，放于所在，鎮(zhèn)住溪邊。其時西溪村的鬼，都趕過東溪村來。那時晁蓋得知了大怒，從溪里走將過去，把青石寶塔獨(dú)自奪了過來東溪邊放下。因此人皆稱他做托塔天王。晁蓋獨(dú)霸在那村坊，江湖上都聞他名字。

卻早雷橫并土兵押著那漢，來到莊前敲門。莊里莊客聞知，報與保正。此時晁蓋未起，聽得報是雷都頭到來，慌忙叫開門。莊客開得莊門，眾土兵先把那漢子吊在門房里。雷橫自引了十?dāng)?shù)個為頭的人，到草堂上坐下。晁蓋起來接待，動問道：“都頭有甚公干到這里？”雷橫答道：“奉知縣相公鈞旨，著我與朱仝兩個引了部下土兵，分投下鄉(xiāng)村各處巡捕賊盜。因走得力乏，欲得少歇，徑投貴莊暫息。有驚保正安寢。”晁蓋道：“這個何礙?！币幻娼糖f客安排酒食管待，先把湯來吃。晁蓋動問道：“敝村曾拿得個把小小賊么？”雷橫道：“卻才前面靈官殿上，有個大漢睡著在那里。我看那廝不是良善君子，以定是醉了，就便睡著。我們把索子縛綁了。本待便解去縣里見官，一者忒早些，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，恐日后父母官問時，保正也好答應(yīng)。見今吊在貴莊門房里。”晁蓋聽了，記在心，稱謝道：“多虧都頭見報。”少刻莊客捧出盤饌酒食。晁蓋喝道：“此間不好說話，不如去后廳軒下少坐?！北憬星f客里面點(diǎn)起燈燭，請都頭到里面酌杯。晁蓋坐了主位，雷橫坐了客席。兩個坐定，莊客鋪下果品案酒，菜蔬盤饌。莊客一面篩酒，晁蓋又叫置酒與土兵眾人吃。莊客請眾人，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。大盤酒肉，只管教眾人吃。

晁蓋一頭相待雷橫吃酒，一面自肚里尋思：“村中有甚小賊吃他拿了，我且自去看是誰？”相陪吃了五七杯酒，便叫家里一個主管出來，“陪奉都頭坐一坐，我去凈了手便來?！蹦侵鞴芘闶讨讬M吃酒。晁蓋卻去里面拿了個燈籠，徑來門樓下看時，土兵都去吃酒，沒一個在外面。晁蓋便問看門的莊客：“都頭拿的賊吊在那里？”莊客道：“在門房里關(guān)著?！标松w去推開門，打一看時，只見高高吊起那漢子在里面，露出一身黑肉，下面抓扎起兩條黑魆魆毛腿，赤著一雙腳。晁蓋把燈照那人臉時，紫黑闊臉，鬢邊一搭朱砂記，上面生一片黑黃毛。晁蓋便問道：“漢子，你是那里人？我村中不曾見有你?！蹦菨h道：“小人是遠(yuǎn)鄉(xiāng)客人，來這里投奔一個人，卻把我來拿做賊，我須有分辨處?！标松w道：“你來我這村中投奔誰？”那漢道：“我來這村里投奔一個好漢。”晁蓋道：“這好漢叫做甚么？”那漢道：“他喚做晁保正。”晁蓋道：“你卻尋他有甚勾當(dāng)？”那漢道：“他是天下聞名的義士好漢，如今我有一套富貴來與他說知，因此而來。”晁蓋道：“你且住，只我便是晁保正。卻要我救你，你只認(rèn)我做娘舅之親。少刻我送雷都頭那人出來時，你便叫我做阿舅，我便認(rèn)你做外甥。只說四五歲離了這里，今番來尋阿舅，因此不認(rèn)得?！蹦菨h道：“若得如此救護(hù)，深感厚恩。義士提攜則個！”正是：

黑甜一枕古祠中，被捉高懸草舍東。

卻是劉唐未應(yīng)死，解圍晁蓋有奇功。

且說晁蓋提了燈籠，自出房來，仍舊把門拽上，急入后廳來見雷橫，說道：“甚是慢客?！崩讬M道：“且是多多相擾，理甚不當(dāng)。”兩個又吃了數(shù)杯酒，只見窗子外射入天光來。雷橫道：“東方動了，小人告退，好去縣畫卯?！标松w道：“都頭官身，不敢久留。若再到敝村公干，千萬來走一遭?！崩讬M道：“卻得再來拜望，不須保正分付。請保正免送?！标松w道：“卻罷，也送到莊門口?！眱蓚€同走出來，那伙土兵眾人，都得了酒食，吃得飽了，各自拿了槍棒，便去門房里解了那漢，背剪縛著帶出門外。晁蓋見了，說道：“好條大漢！”雷橫道：“這廝便是靈官廟里捉的賊?！闭f猶未了，只見那漢叫一聲：“阿舅，救我則個！”晁蓋假意看他一看，喝問道：“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么？”那漢道：“我便是，阿舅救我?！北娙顺粤艘惑@。雷橫便問晁蓋道：“這人是誰？如何卻認(rèn)得保正？”晁蓋道：“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。這廝如何卻在廟里歇？乃是家姐的孩兒，從小在這里過活，四五歲時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，一去了十?dāng)?shù)年。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，跟個本京客人來這里販棗子，向后再不曾見面。多聽得人說，這廝不成器。如何卻在這里？小可本也認(rèn)他不得，為他鬢邊有這一搭朱砂記，因此影影認(rèn)得?！?

晁蓋喝道：“小三！你如何不徑來見我，卻去村中做賊？”那漢叫道：“阿舅！我不曾做賊！”晁蓋喝道：“你既不做賊，如何拿你在這里？”奪過土兵手里棍棒，劈頭劈臉便打。雷橫并眾人勸道：“且不要打，聽他說。”那漢道：“阿舅息怒，且聽我說。自從十四五歲時來走了這遭，如今不是十年了？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，不敢來見阿舅。權(quán)去廟里睡得醒了，卻來尋阿舅。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由，將我拿了。卻不曾做賊?！标松w拿起棍來又要打，口里罵道：“畜生！你卻不徑來見我，且在路上貪噇這口黃湯。我家中沒得與你吃，辱沒殺人！”雷橫勸道：“保正息怒，你令甥本不曾做賊。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，在廟里睡得蹺蹊，亦且面生，又不認(rèn)得，因此設(shè)疑，捉了他來這里。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，定不拿他。”喚土兵：“快解了綁縛的索子，放還保正?！北娡帘菚r解了那漢。雷橫道：“保正休怪！早知是令甥，不致如此。甚是得罪！小人們回去?！标松w道：“都頭且住，請入小莊，再有話說。

雷橫放了那漢，一齊再入草堂里來。晁蓋取出十兩花銀，送與雷橫道：“都頭休嫌輕微，望賜笑留?！崩讬M道：“不當(dāng)如此?！标松w道：“若是不肯收受時，便是怪小人。”雷橫道：“既是保正厚意，權(quán)且收受。改日卻得報答?！标松w叫那漢拜謝了雷橫。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眾土兵，再送出莊門外。雷橫相別了，引著土兵自去。

晁蓋卻同那漢到后軒下，取幾件衣裳與他換了，取頂頭巾與他帶了，便問那漢姓甚名誰，何處人氏。那漢道：“小人姓劉名唐，祖貫東潞州人氏。因這鬢邊有這搭朱砂記，人都喚小人做赤發(fā)鬼。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。昨夜晚了，因醉倒在廟里，不想被這廝們捉住，綁縛了來。正是：有緣千里來相會，無緣對面不相逢。今日幸得到此，哥哥坐定，受劉唐四拜。”拜罷，晁蓋道：“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，見在何處？”劉唐道：“小人自幼飄蕩江湖，多走途路，專好結(jié)識好漢。往往多聞哥哥大名，不期有緣得遇。曾見山東、河北做私商的，多曾來投奔哥哥，因此劉唐敢說這話。這里別無外人，方可傾心吐膽對哥哥說?！标松w道：“這里都是我心腹人，但說不妨?！眲⑻频溃骸靶〉艽蚵牭帽本┐竺褐袝?，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玩器等物，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。去年也曾送十萬貫金珠寶貝，來到半路里，不知被誰人打劫了，至今也無捉處。今年又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，早晚安排起程，要趕這六月十五日生辰。小弟想此是一套不義之財，取而何礙。便可商議個道理，去半路上取了。天理知之，也不為罪。聞知哥哥大名，是個真男子，武藝過人。小弟不才，頗也學(xué)得本事。休道三五個漢子，便是一二千軍馬隊中，拿條槍也不懼他。倘蒙哥哥不棄時，獻(xiàn)此一套富貴。不知哥哥心內(nèi)如何？”晁蓋道：“壯哉！且再計較。你既來這里，想你吃了些艱辛，且去客房里將息少歇。暫且待我從長商議，來日說話?！标松w叫莊客引劉唐廊下客房里歇息。莊客引到房中，也自去干事了。

且說劉唐在房里尋思道：“我著甚來由苦惱這遭，多虧晁蓋完成，解脫了這件事。只叵奈雷橫那廝，平白騙了晁保正十兩銀子，又吊我一夜。想那廝去未遠(yuǎn)，我不如拿了條棒趕上去，齊打翻了那廝們，卻奪回那銀子，送還晁蓋，他必然敬我。此計大妙?！眲⑻票愠龇块T，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樸刀，便出莊門，大踏步投南趕來。此時天色已明。但見：

北斗初橫，東方漸白。天涯曙色才分，海角殘星暫落。金雞三唱，喚佳人傅粉施朱；寶馬頻嘶，催行客爭名競利。牧童樵子離莊，牝牡牛羊出圈。幾縷曉霞橫碧漢，一輪紅日上扶桑。

這赤發(fā)鬼劉唐挺著樸刀，趕了五六里路，卻早望見雷橫引著土兵，慢慢地行將去。劉唐趕上來，大喝一聲：“兀那都頭不要走！”雷橫吃了一驚，回過頭來，見是劉唐拈著樸刀趕來。雷橫慌忙去土兵手里，奪條樸刀拿著，喝道：“你那廝趕將來做甚么？”劉唐道：“你曉事的，留下那十兩銀子還了我，我便饒了你?！崩讬M道：“是你阿舅送我的，干你甚事！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，直結(jié)果了你這廝性命。刬地問我取銀子！”劉唐道：“我須不是賊，你卻把我吊了一夜，又騙我阿舅十兩銀子。是會的將來還我，佛眼相看。你若不還，我叫你目前流血?！崩讬M大怒，指著劉唐大罵道：“辱門敗戶的謊賊，怎敢無禮！”劉唐道：“你那詐害百姓的腌臜潑才，怎敢罵我！”雷橫又罵道：“賊頭賊臉賊骨頭，必然要連累晁蓋。你這等賊心賊肝，我行須使不得！”劉唐大怒道：“我來和你見個輸贏。”拈著樸刀，直奔雷橫。雷橫見劉唐趕上來，呵呵大笑，挺手中樸刀來迎。兩個就大路上廝并。但見：

云山顯翠，露草凝珠。天色初明林下，曉煙才起村邊。一來一往，似鳳翻身；一撞一沖，如鷹展翅。一個照搠盡依良法，一個遮攔自有悟頭。這個丁字腳，搶將入來；那個四換頭，奔將進(jìn)去。兩句道：雖然不上凌煙閣，只此堪描入畫圖。

當(dāng)時雷橫和劉唐就路上斗了五十余合，不分勝敗。眾土兵見雷橫贏不得劉唐，卻待都要一齊上并他，只見側(cè)首籬門開處，一個人掣兩條銅鏈，叫道：“你們兩個好漢且不要斗！我看了多時，權(quán)且歇一歇，我有話說。”便把銅鏈就中一隔。兩個都收住了樸刀，跳出圈子外來，立住了腳?？茨侨藭r，似秀才打扮：戴一頂桶子樣抹眉梁頭巾，穿一領(lǐng)皂沿邊麻布寬衫，腰系一條茶褐鑾帶，下面絲鞋凈襪；生得眉清目秀，面白須長。這秀才乃是智多星吳用，表字學(xué)究，道號叫亮先生，祖貫本鄉(xiāng)人氏。曾有一首《臨江仙》，贊吳用的好處：

萬卷經(jīng)書曾讀過，平生機(jī)巧心靈。六韜三略究來精。胸中藏戰(zhàn)將，腹內(nèi)隱雄兵。謀略敢欺諸葛亮，陳平豈敵才能。略施小計鬼神驚。名稱吳學(xué)究，人號智多星。

當(dāng)時吳用手提銅鏈，指著劉唐叫道：“那漢且??！你因甚和都頭爭執(zhí)？”劉唐光著眼看吳用道：“不干你秀才事。”雷橫便道：“教授不知，這廝夜來赤條條地睡在靈官殿里，被我們拿了這廝帶到晁保正莊上，原來卻是保正的外甥?？此妇嗣嫔希帕怂?。晁天王請我們吃酒了，送些禮物與我。這廝瞞了他阿舅，直趕到這里問我取。你道這廝大膽么？”

吳用尋思道：“晁蓋我都是自幼結(jié)交，但也些事，便和我相議計較。他的親眷相識，我都知道，不曾見有這個外甥。亦且年甲也不相登，必有些蹺蹊。我且勸開了這場鬧，卻再問他。”吳用便道：“大漢休執(zhí)迷。你的母舅與我至交，又和這都頭亦過得好。他便送些人情與這都頭，你卻來討了，也須壞了你母舅面皮。且看小生面，我自與你母舅說。”劉唐道：“秀才，你不省得這個。不是我阿舅甘心與他，他詐取了我阿舅的銀兩。若是不還我，誓不回去?！崩讬M道：“只除是保正自來取，便還他。卻不還你?！眲⑻频溃骸澳闱┤俗鲑\，詐了銀子，怎地不還？”雷橫道：“不是你的銀子，不還，不還！”劉唐道：“你不還，只除問得我手里樸刀肯便罷?！眳怯糜謩瘢骸澳銉蓚€斗了半日，又沒輸贏，只管斗到幾時是了?！眲⑻频溃骸八贿€我銀子，直和他拚個你死我活便罷?！崩讬M大怒道：“我若怕你，添個土兵來并你，也不算好漢。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罷。”劉唐大怒，拍著胸前叫道：“不怕，不怕！”便趕上來。這邊雷橫便指手劃腳，也趕攏來。兩個又要廝并。這吳用橫身在里面勸，那里勸得住。

劉唐拈著樸刀，只待鉆將過來。雷橫口里千賊萬賊罵，挺起樸刀，正待要斗。只見眾土兵指道：“保正來了?！眲⑻苹厣砜磿r，只見晁蓋披著衣裳，前襟攤開，從大路上趕來，大喝道：“畜生不得無禮！”那吳用大笑道：“須是保正自來，方才勸得這場鬧?！标松w趕得氣喘，問道：“怎的趕來這里斗樸刀？”雷橫道：“你的令甥拿著樸刀趕來，問我取銀子。小人道不還你，我自送還保正，非干你事。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。教授解勸在此?！标松w道：“這畜生！小人并不知道，都頭看小人之面請回，自當(dāng)改日登門陪話?！崩讬M道：“小人也知那廝胡為，不與他一般見識。又勞保正遠(yuǎn)出?！弊鲃e自去，不在話下。

且說吳用對晁蓋說道：“不是保正自來，幾乎做出一場大事。這個令甥端的非凡，是好武藝。小生在籬笆里看了，這個有名慣使樸刀的雷都頭，也敵不過，只辦得架隔遮攔。若再斗幾合，雷橫必然有失性命。因此小生慌忙出來間隔了。這個令甥從何而來？往常時，莊上不曾見有?！标松w道：“卻待正要來請先生到敝莊商議句話，正欲使人來，只見不見了他，槍架上樸刀又沒尋處。只見牧童報說：‘一個大漢，拿條樸刀，望南一直趕去?！一琶﹄S后追得來，早是得教授諫勸住了。請尊步同到敝莊，有句話計較計較?！?

那吳用還至?xí)S，掛了銅鏈在書房里，分付主人家道：“學(xué)生來時，說道先生今日有干，權(quán)放一日假?！弊蠒S門，將鎖鎖了，一同晁蓋、劉唐，直到晁家莊上。晁蓋竟邀入后堂深處，分賓而坐。吳用問道：“保正，此人是誰？”晁蓋道：“江湖上好漢，此人姓劉名唐，是東潞州人氏。因有一套富貴，特來投奔我。夜來他醉臥在靈官廟里，卻被雷橫捉了，拿到我莊上。我因認(rèn)他做外甥，方得脫身。他說有北京大名府梁中書，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，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，早晚從這里經(jīng)過。此等不義之財，取之何礙！他來的意，正應(yīng)我一夢。我昨夜夢見北斗七星，直墜在我屋脊上。斗柄上另有一顆小星，化道白光去了。我想星照本家，安得不利？今早正要求請教授商議，不想又是這一套。此一件事若何？”

吳用笑道：“小生見劉兄趕得來蹺蹊，也猜個七八分了。此一事卻好。只是一件，人多做不得，人少又做不得。宅上空有許多莊客，一個也用不得。如今只有保正、劉兄、小生三人，這件事如何團(tuán)弄？便是保正與兄十分了得，也擔(dān)負(fù)不下這段事。須得七八個好漢方可，多也無用?！标松w道：“莫非要應(yīng)夢之星數(shù)？”吳用便道：“兄長這一夢不凡，也非同小可。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來？”吳用尋思了半晌，眉頭一縱，計上心來。說道：“有了，有了！”晁蓋道：“先生既有心腹好漢，可以便去請來，成就這件事?！?

吳用不慌不忙，疊兩個指頭，言無數(shù)句，話不一席，有分教：蘆花叢里泊戰(zhàn)船，卻似打魚船；荷葉鄉(xiāng)中聚義漢，翻為真好漢。正是：指麾說地談天口，來誘拿云捉霧人。畢竟智多星吳用說出甚么人來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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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　　吳學(xué)究說三阮撞籌　公孫勝應(yīng)七星聚義

詩曰：

英雄聚會本無期，水滸山涯任指揮。

欲向生辰邀眾寶，特扳三阮協(xié)神機(jī)。

一時豪俠欺黃屋，七宿光芒動紫微。

眾守梁山同聚義，幾多金帛盡俘歸。

話說當(dāng)時吳學(xué)究道：“我尋思起來，有三個人，義膽包身，武藝出眾，敢赴湯蹈火，同死同生，義氣最重。只除非得這三個人，方才完得這件事?！标松w道：“這三個卻是甚么樣人？姓甚名誰？何處居住？”吳用道：“這三個人是弟兄三個，在濟(jì)州梁山泊邊石碣村住，日常只打魚為生，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當(dāng)。本身姓阮，弟兄三人：一個喚做立地太歲阮小二，一個喚做短命二郎阮小五，一個喚做活閻羅阮小七。這三個是親弟兄，最有義氣。小生舊日在那里住了數(shù)年，與他相交時，他雖是個不通文墨的人，為見他與人結(jié)交，真有義氣，是個好男子，因此和他來往。今已二三年有余，不曾相見。若得此三人，大事必成?！标松w道：“我也曾聞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，只不曾相會。石碣村離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，何不使人請他們來商議？”吳用道：“著人去請，他們?nèi)绾慰蟻?。小生必須自去那里，憑三寸不爛之舌，說他們?nèi)牖??！标松w大喜道：“先生高見，幾時可行？”吳用答道：“事不宜遲，只今夜三更便去，明日晌午可到那里。”晁蓋道：“最好。”當(dāng)時叫莊客且安排酒食來吃。吳用道：“北京到東京也曾行到，只不知生辰綱從那條路來？再煩劉兄休辭生受，連夜去北京路上探聽起程的日期，端的從那條路上來。”劉唐道：“小弟只今夜也便去?！眳怯玫溃骸扒易　Ｋ绞橇率迦?，如今卻是五月初頭，尚有四五十日。等小生先去說了三阮弟兄回來，那時卻叫劉兄去?！标松w道：“也是。劉兄弟只在我莊上等候?！?

話休絮煩。當(dāng)日吃了半晌酒食，至三更時分，吳用起來洗漱罷，吃了些早飯，討了些銀兩，藏在身邊，穿上草鞋。晁蓋、劉唐送出莊門。吳用連夜投石碣村來，行到晌午時分，早來到那村中。但見：

青郁郁山峰疊翠，綠依依桑柘堆云。四邊流水繞孤村，幾處疏篁沿小徑。茅檐傍澗，古木成林?；h外高懸沽酒旆，柳陰閑纜釣魚船。

吳學(xué)究自來認(rèn)得，不用問人，來到石碣村中，徑投阮小二家來。到得門前看時，只見枯樁上纜著數(shù)只小漁船，疏籬外曬著一張破魚網(wǎng)。倚山傍水，約有十?dāng)?shù)間草房。吳用叫一聲道：“二哥在家么？”只見一個人從里面走出來，生得如何？但見：

眍兜臉兩眉豎起，略綽口四面連拳。胸前一帶蓋膽黃毛，背上兩枝橫生板肋。臂膊有千百斤氣力，眼睛射幾萬道寒光。人稱立地太歲，果然混世魔王。

那阮小二走將出來，頭戴一頂破頭巾，身穿一領(lǐng)舊衣服，赤著雙腳，出來見了是吳用，慌忙聲喏道：“教授何來？甚風(fēng)吹得到此？”吳用答道：“有些小事，特來相浼二郎?！比钚《溃骸坝泻问拢康f不妨?！眳怯玫溃骸靶∩噪x了此間，又早二年。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，他要辦筵席，用著十?dāng)?shù)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鯉魚。因此特地來相投足下?！比钚《α艘宦?，說道：“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卻說?！眳怯玫溃骸靶∩膩硪?，也欲正要和二哥吃三杯?！比钚《溃骸案艉袔滋幘频?，我們就在船里蕩將過去?！眳怯玫溃骸白詈?。也要就與五郎說句話，不知在家也不在？”阮小二道：“我們一同去尋他便了?！眱蓚€來到泊岸邊，枯樁上纜的小船解了一只，便扶這吳用下船坐了。樹根頭拿了一把劃楸，只顧蕩，早蕩將開去，望湖泊里來。正蕩之間，只見阮小二把手一招，叫道：”七哥曾見五郎么？”吳用看時，只見蘆葦叢中，搖出一只船來。那漢生的如何？但見：

疙疸臉橫生怪肉，玲瓏眼突出雙睛。腮邊長短淡黃須，身上交加烏黑點(diǎn)。渾如生鐵打成，疑是頑銅鑄就。休言岳廟惡司神，果是人間剛直漢。村中喚作活閻羅，世上降生真五道。

這阮小七頭戴一頂遮日黑箬笠，身上穿個棋子布背心，腰系著一條生布裙，把那船只蕩著，問道：“二哥，你尋五哥做甚么？”吳用叫一聲：“七郎，小生特來相央你們說話?！比钚∑叩溃骸敖淌谒∽铮脦讜r不曾相見?！眳怯玫溃骸耙煌投缛コ员啤！比钚∑叩溃骸靶∪艘灿徒淌诔员?，只是一向不曾見面?！?

兩只船廝跟著在湖泊里，不多時，劃到一個去處，團(tuán)團(tuán)都是水，高埠上有不七八間草房。阮小二叫道：“老娘，五哥在么？”那婆婆道：“說不得。魚又不得打，連日去賭錢，輸?shù)脹]了分文，卻才討了我頭上釵兒，出鎮(zhèn)上賭去了?！比钚《α艘宦?，便把船劃開。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說道：“哥哥正不知怎地，賭錢只是輸，卻不晦氣。莫說哥哥不贏，我也輸?shù)贸鄺l條地?！眳怯冒迪氲溃骸爸辛宋业挠??！?

兩只船廝并著，投石碣村鎮(zhèn)上來。劃了半個時辰，只見獨(dú)木橋邊一個漢子，把著兩串銅錢，下來解船。阮小二道：“五郎來了?！眳怯每磿r，但見：

一雙手渾如鐵棒，兩只眼有似銅鈴。面皮上常有些笑容，心窩里深藏著鴆毒。能生橫禍，善降非災(zāi)。拳打來獅子心寒，腳踢處蚖蛇喪膽。何處覓行瘟使者，只此是短命二郎。

那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巾，鬢邊插朵石榴花，披著一領(lǐng)舊布衫，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郁郁一個豹子來；里面匾扎起褲子，上面圍著一條間道棋子布手巾。吳用叫一聲道：“五郎得采么？”阮小五道：“原來卻是教授，好兩年不曾見面。我在橋上望你們半日了?！比钚《溃骸拔液徒淌谥钡侥慵覍つ?，老娘說道：‘出鎮(zhèn)上賭錢去了?！虼送瑏磉@里尋你。且來和教授去水閣上吃三杯?！比钚∥寤琶θ蜻?，解小了船，跳在艙里，捉了劃楫，只一劃，三只船廝并著。劃了一歇，早到那個水閣酒店前。看時，但見：

前臨湖泊，后映波心。數(shù)十株槐柳綠如煙，一兩蕩荷花紅照水。涼亭上四面明窗，水閣中數(shù)般清致。當(dāng)壚美女，紅裙掩映翠紗衫；滌器山翁，白發(fā)偏宜麻布襖。休言三醉岳陽樓，只此便為蓬島客。

當(dāng)下三只船撐到水亭下荷花蕩中，三只船都纜了。扶吳學(xué)究上了岸，入酒店里來，都到水閣內(nèi)揀一副紅油桌凳。阮小二便道：“先生，休怪我三個弟兄粗俗，請教授上坐?！眳怯玫溃骸皡s使不得?！比钚∑叩溃骸案绺缰活欁魑唬埥淌谧拖?，我兄弟兩個便先坐了?！眳怯玫溃骸捌呃芍皇切钥??！彼膫€人坐定了，叫酒保打一桶酒來。店小二把四只大盞子擺開，鋪下四雙箸，放下四般菜蔬，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。阮小七道：“有甚么下口？”小二哥道：“新宰得一頭黃牛，花糕也相似好肥肉。”阮小二道：“大塊切十斤來?！比钚∥宓溃骸敖淌谛菪υ?，沒甚孝順?！眳怯玫溃骸暗箒硐鄶_，多激惱你們?！比钚《溃骸靶蓓サ卣f?！贝叽傩《缰活櫤Y酒，早把牛肉切做兩盤，將來放在桌上。阮家三兄弟讓吳用吃了幾塊，便吃不得了。那三個狼餐虎食，吃了一回。

阮小五動問道：“教授到此貴干？”阮小二道：“教授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教學(xué)。今來要對付十?dāng)?shù)尾金色鯉魚，要重十四五斤的，特來尋我們?！比钚∑叩溃骸叭羰敲砍?，要三五十尾也有，莫說十?dāng)?shù)個，再要多些，我弟兄們也包辦得。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難得?！比钚∥宓溃骸敖淌谶h(yuǎn)來，我們也對付十來個重五六斤的相送。”吳用道：“小生多有銀兩在此，隨算價錢。只是不用小的，須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?！比钚∑叩溃骸敖淌?，卻沒討處。便是五哥許五六斤的，也不能勾，須是等得幾日才得。我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魚，就把來吃酒?！比钚∑弑闳ゴ瑑?nèi)取將一桶小魚上來。約有五七斤，自去灶上安排，盛做三盤，把來放在桌上。阮小七道：“教授，胡亂吃些個?！?

四個又吃了一回?？纯刺焐珴u晚，吳用尋思道：“這酒店里須難說話。今夜必是他家權(quán)宿，到那里卻又理會?！比钚《溃骸敖褚固焐砹耍埥淌跈?quán)在我家宿一宵，明日卻再計較?！眳怯玫溃骸靶∩鷣磉@里走一遭，千難萬難，幸得你們弟兄今日做一處，眼見得這席酒不肯要小生還錢。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，小生有些須銀子在此，相煩就此店中沽一甕酒，買些肉，村中尋一對雞，夜間同一醉如何？”阮小二道：“那里要教授壞錢，我們弟兄自去整理，不煩惱沒對付處。”吳用道：“徑來要請你們?nèi)?。若還不依小生時，只此告退。”阮小七道：“既是教授這般說時，且順情吃了，卻再理會?！眳怯玫溃骸斑€是七郎性直爽快。”吳用取出一兩銀子，付與阮小七，就問主人家沽了一甕酒，借個大甕盛了，買了二十斤生熟牛肉，一對大雞。阮小二道：“我的酒錢一發(fā)還你?！钡曛魅说溃骸白詈?，最好?！?

四人離了酒店，再下了船，把酒肉都放在船艙里，解了纜索，徑劃將開去，一直投阮小二家來。到得門前，上了岸，把船仍舊纜在樁上。取了酒肉，四人一齊都到后面坐地。便叫點(diǎn)起燈燭。原來阮家弟兄三個，只有阮小二有老小，阮小五、阮小七都不曾婚娶。四個人都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。阮小七宰了雞，叫阿嫂同討的小猴子在廚下安排。約有一更相次，酒肉都搬來擺在桌上。

吳用勸他弟兄們吃了幾杯，又提起買魚事來，說道：“你這里偌大一個去處，卻怎地沒了這等大魚？”阮小二道：“實(shí)不瞞教授說，這般大魚只除梁山泊里便有。我這石碣湖中狹小，存不得這等大魚?！眳怯玫溃骸斑@里和梁山泊一望不遠(yuǎn)，相通一派之水，如何不去打些？”阮小二嘆了一口氣道：“休說?！眳怯糜謫柕溃骸岸缛绾螄@氣？”阮小五接了說道：“教授不知，在先這梁山泊是我弟兄們的衣飯碗，如今絕不敢去?！眳怯玫溃骸百即笕ヌ?，終不成官司禁打魚鮮？”阮小五道：“甚么官司敢來禁打魚鮮，便是活閻王也禁治不得！”吳用道：“既沒官司禁治，如何絕不敢去？”阮小五道：“原來教授不知來歷，且和教授說知?！眳怯玫溃骸靶∩鷧s不理會得?！比钚∑呓又愕溃骸斑@個梁山泊去處，難說難言！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強(qiáng)人占了，不容打魚?！眳怯玫溃骸靶∩鷧s不知，原來如今有強(qiáng)人，我那里并不曾聞得說?！比钚《溃骸澳腔飶?qiáng)人，為頭的是個秀才，落科舉子，喚做白衣秀士王倫；第二個叫做摸著天杜遷；第三個叫做云里金剛宋萬；以下有個旱地忽律朱貴，見在李家道口開酒店，專一探聽事情，也不打緊。如今新來一個好漢，是東京禁軍教頭，甚么豹子頭林沖，十分好武藝。這伙人好生了得，都是有本事的。這幾個賊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，打家劫舍，搶擄來往客人。我們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魚。如今泊子里把住了，絕了我們的衣飯，因此一言難盡！”吳用道：“小生實(shí)是不知有這段事。如何官司不來捉他們？”阮小五道：“如今那官司，一處處動撣便害百姓。但一聲下鄉(xiāng)村來，倒先把好百姓家養(yǎng)的豬羊雞鵝，盡都吃了，又要盤纏打發(fā)他。如今也好，教這伙人奈何。那捕盜官司的人，那里敢下鄉(xiāng)村來。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，都嚇得尿屎齊流，怎敢正眼兒看他?！比钚《溃骸拔译m然不打得大魚，也省了若干科差?！眳怯玫溃骸绊サ貢r，那廝們倒快活。”阮小五道：“他們不怕天，不怕地，不怕官司，論秤分金銀，異樣穿綢錦，成甕吃酒，大塊吃肉，如何不快活！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，怎地學(xué)得他們?！眳怯寐犃?，暗暗地歡喜道：“正好用計了。”

阮小七又道：“人生一世，草生一秋。我們只管打魚營生，學(xué)得他們過一日也好?！眳怯玫溃骸斑@等人學(xué)他做甚么！他做的勾當(dāng)，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，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。倘或被官司拿住了，也是自做的罪。”阮小二道：“如今該管官司沒甚分曉，一片糊突，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。我弟兄們不能快活，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，也去了罷！”阮小五道：“我也常常這般思量：我弟兄三個的本事，又不是不如別人，誰是識我們的?！眳怯玫溃骸凹偃绫阌凶R你們的，你們便如何肯去？”阮小七道：“若是有識我們的，水里水里去，火里火里去。若能勾受用得一日，便死了開眉展眼。”吳用暗地想道：“這三個都有意了。我且慢慢地誘他?！眳怯糜謩袼齻€吃了兩巡酒。正是：

只為奸邪屈有才，天教惡曜下凡來。

試看小阮三兄弟，劫取生辰不義財。

吳用又說道：“你們?nèi)齻€敢上梁山泊捉這伙賊么？”阮小七道：“便捉的他們，那里去請賞，也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?！眳怯玫溃骸靶∩桃?，假如你們怨恨打魚不得，也去那里撞籌卻不是好。”阮小二道：“先生你不知，我弟兄們幾遍商量，要去入伙。聽得那白衣秀才王倫的手下人，都說道他心地窄狹，安不得人。前番那個東京林沖上山，嘔盡他的氣。王倫那廝不肯胡亂著人。因此我弟兄們看了這般樣，一齊都心懶了?！比钚∑叩溃骸八麄?nèi)羲评闲诌@等慷慨，愛我弟兄們便好?！比钚∥宓溃骸澳峭鮽惾舻盟平淌谶@般情分時，我們也去了多時，不到今日。我弟兄三個便替他死也甘心！”吳用道：“量小生何足道哉！如今山東、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漢?！比钚《溃骸昂脻h們盡有，我弟兄自不曾遇著?！眳怯玫溃骸爸淮碎g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，你們曾認(rèn)得他么？”阮小五道：“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蓋么？”吳用道：“正是此人?！比钚∑叩溃骸半m然與我們只隔得百十里路程，緣分淺薄，聞名不曾相會?！眳怯玫溃骸斑@等一個仗義疏財?shù)暮媚凶?，如何不與他相見。”阮小二道：“我弟兄們無事，也不曾到那里，因此不能勾與他相見?！眳怯玫溃骸靶∩@幾年也只在晁保正莊上左近教些村學(xué)。如今打聽得他有一套富貴待取，特地來和你們商議，我等就那半路里攔住取了，如何？”阮小五道：“這個卻使不得。他既是仗義疏財?shù)暮媚凶?，我們卻去壞他的道路，須吃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?！眳怯玫溃骸拔抑坏滥銈兊苄中闹静粓?，原來真?zhèn)€惜客好義。我對你們實(shí)說，果有協(xié)助之心，我教你們知此一事。我如今見在晁保正莊上住，保正聞知你三個大名，特地教我來請你們說話?！比钚《溃骸拔业苄秩齻€，真真實(shí)實(shí)地并沒半點(diǎn)兒假。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買賣，有心要帶挈我們，以定是煩老兄來。若還端的有這事，我三個若舍不得性命相幫他時，殘酒為誓，教我們都遭橫事，惡病臨身，死于非命。”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項道：“這腔熱血，只要賣與識貨的！”吳用道：“你們?nèi)坏苄衷谶@里，不是我壞心術(shù)來誘你們。這件事，非同小可的勾當(dāng)。目今朝內(nèi)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，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書，即目起解十萬貫金珠寶貝與他丈人慶生辰。今有一個好漢姓劉名唐，特來報知。如今欲要請你們?nèi)ド套h，聚幾個好漢，向山凹僻靜去處，取此一套富貴，不義之財，大家圖個一世快活。因此特教小生只做買魚，來請你們?nèi)齻€計較，成此一事。不知你們心意如何？”阮小五聽了道：“罷，罷！”叫道：“七哥，我和你說甚么來？”阮小跳起來道：“一世的指望，今日還了愿心，正是搔著我癢處。我們幾時去？”吳用道：“請三位即便去來。明日起個五更，一齊都去晁天王莊上去?！比罴胰苄执笙?。有詩為證：

壯志淹留未得伸，今逢學(xué)究啟其心。

大家齊入梁山泊，邀取生辰寶共金。

當(dāng)夜過了一宿。次早起來，吃了早飯，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，跟著吳學(xué)究，四個人離了石碣村，拽開腳步，取路投東溪村來。行了一日，早望見晁家莊，只見遠(yuǎn)遠(yuǎn)地綠槐樹下晁蓋和劉唐在那里等。望見吳用引著阮家三兄弟，直到槐樹前，兩下都廝見了。晁蓋大喜道：“阮氏三雄，名不虛傳。且請到莊里說話。”六人卻從莊外入來，到得后堂，分賓主坐定。吳用把前話說了。晁蓋大喜，便叫莊客宰殺豬羊，安排燒紙。阮家三弟兄見晁蓋人物軒昂，語言灑落，三個說道：“我們最愛結(jié)識好漢，原來只在此間。今日不得吳教授相引，如何得會！”三個弟兄好生歡喜。當(dāng)晚且吃了些飯，說了半夜話。次日天曉，去后堂前面，列了金錢紙馬，擺了夜來煮的豬羊、燒紙。三阮見晁蓋如此志誠，排列香花燈燭面前，個個說誓道：“梁中書在北京害民，詐得錢物，卻把去東京與蔡太師慶生辰，此一等正是不義之財。我等六人中，但有私意者，天地誅滅，神明鑒察?！绷硕颊f誓了，燒化錢紙。

六籌好漢正在后堂散福飲酒，只見一個莊客報說：“門前有個先生要見保正化齋糧?！标松w：“你好不曉事！見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，你便與他三五升米便了，何須直來問我?！鼻f客道：“小人把米與他，他又不要，只要面見保正?！标松w道：“以定是嫌少，你便再與他三二斗米去。你說與他，保正今日在莊上請人吃酒，沒工夫相見?！鼻f客去了多時，只見又來說道：“那先生與了他三斗米，又不肯去。自稱是一清道人。不為錢米而來，只要求見保正一面?！标松w道：“你這廝不會答應(yīng)。便說今日委實(shí)沒工夫，教他改日卻來相見拜茶。”莊客道：“小人也是這般說。那個先生說道：‘我不為錢米齋糧，聞知保正是個義士，特求一見?！标松w道：“你也這般纏，全不替我分憂。他若再嫌少時，可與他三四斗米去，何必又來說。我若不和客人們飲時，便去廝見一面，打甚么緊。你去發(fā)付他罷，再休要來說?！鼻f客去了沒半個時，只聽得莊門外熱鬧。又見一個莊客飛也似來報道：“那先生發(fā)怒，把十來個莊客都打倒了?！标松w聽得，吃了一驚，慌忙起身道：“眾位弟兄少坐，晁蓋自去看一看?！北銖暮筇贸鰜?，到莊門前看時，只見那個先生，身長八尺，道貌堂堂，威風(fēng)凜凜，生得古怪。正在莊門外綠槐樹下，打那眾莊客。晁蓋看那先生時，但見：

頭綰兩枚鬅松雙丫髻，身穿一領(lǐng)巴山短褐袍，腰系雜色彩絲絳，背上松紋古銅劍。白肉腳襯著多耳麻鞋，錦囊手拿著鱉殼扇子。八字眉一雙杏子眼，四方口一部落腮胡。

那先生一頭打莊客，一頭口里說道：“不識好人！”晁蓋見了叫道：“先生息怒。你來尋晁保正，無非是投齋化緣。他已與了你米，何故嗔怪如此？”那先生哈哈大笑道：“貧道不為酒食錢米而來。我覷得十萬貫如同等閑，特地來尋保正有句話說。叵耐村夫無禮，毀罵貧道，因此性發(fā)?！标松w道：“你曾認(rèn)得晁保正么？”那先生道：“只聞其名，不曾會面?！标松w道：“小子便是。先生有甚話說？”那先生看了道：“保正休怪，貧道稽首?！标松w道：“先生少請到莊里拜茶如何？”那先生道：“多感。”兩人入莊里來。吳用見那先生入來，自和劉唐、三阮一處躲過。

且說晁蓋請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罷。那先生道：“這里不是說話處，別有甚么去處可坐？”晁蓋見說，便邀那先生又到一處小小閣兒內(nèi)，分賓坐定。晁蓋道：“不敢拜問先生高姓？貴鄉(xiāng)何處？”那先生答道：“貧道復(fù)姓公孫，單諱一個勝字，道號一清先生。小道是薊州人氏，自幼鄉(xiāng)中好習(xí)槍棒，學(xué)成武藝多般，人但呼為公孫勝大郎。因?yàn)閷W(xué)得一家道術(shù)。亦能呼風(fēng)喚雨，駕霧騰云，江湖上都稱貧道做入云龍。貧道久聞鄆城縣東溪村保正大名，無緣不曾拜識。今有十萬貫金珠寶貝，專送與保正作進(jìn)見之禮，未知義士肯納否？”晁蓋大笑道：“先生所言，莫非北地生辰綱么？”那先生大驚道：“保正何以知之？”晁蓋道：“小子胡猜，未知合先生意否？”公孫勝道：“此一套富貴，不可錯過！古人有云：當(dāng)取不取，過后莫悔。保正心下如何？”

正說之間，只見一個人從閣子外搶將入來，劈胸揪住公孫勝，說道：“好呀！明有王法，暗有神靈，你如何商量這等的勾當(dāng)？我聽得多時也?！眹樀眠@公孫勝面如土色。正是：機(jī)謀未就，爭奈窗外人聽；計策才施，又早簫墻禍起。直教七籌好漢當(dāng)時聚，萬貫資財指日空。畢竟搶來揪住公孫勝的卻是何人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