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六回  　　王熙鳳致禍抱羞慚　賈太君禱天消禍患

話說賈政聞知賈母危急，即忙進(jìn)去看視。見賈母驚嚇氣逆，王夫人鴛鴦等喚醒回來，即用疏氣安神的丸藥服了，漸漸的好些，只是傷心落淚。賈政在旁勸慰，總說是“兒子們不肖，招了禍來累老太太受驚。若老太太寬慰些，兒子們尚可在外料理；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，兒子們的罪孽更重了?！辟Z母道：“我活了八十多歲，自作女孩兒起到你父親手里，都托著祖宗的福，從沒有聽見過那些事。如今到老了，見你們倘或受罪，叫我心里過得去么！倒不如合上眼隨你們?nèi)チT了?！闭f著，又哭。

賈政此時(shí)著急異常，又聽外面說：“請老爺，內(nèi)廷有信。”賈政急忙出來，見是北靜王府長史，一見面便說“大喜。”賈政謝了，請長史坐下，“請問王爺有何諭旨？”那長史道：“我們王爺同西平郡王進(jìn)內(nèi)復(fù)奏，將大人的懼怕的心、感激天恩之話都代奏了。主上甚是憫恤，并念及貴妃溘逝未久，不忍加罪，著加恩仍在工部員外上行走。所封家產(chǎn)，惟將賈赦的入官，余俱給還。并傳旨令盡心供職。惟抄出借券令我們王爺查核，如有違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，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書盡行給還。賈璉著革去職銜，免罪釋放?！辟Z政聽畢，即起身叩謝天恩，又拜謝王爺恩典。“先請長史大人代為稟謝，明晨到闕謝恩，并到府里磕頭。”那長史去了。少停，傳出旨來。承辦官遵旨一一查清，入官者入官，給還者給還，將賈璉放出，所有賈赦名下男婦人等造冊入官。

可憐賈璉屋內(nèi)東西除將按例放出的文書發(fā)給外，其余雖未盡入官的，早被查抄的人盡行搶去，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。賈璉始則懼罪，后蒙釋放已是大幸，及想起歷年積聚的東西并鳳姐的體己不下七八萬金，一朝而盡，怎得不痛。且他父親現(xiàn)禁在錦衣府，鳳姐病在垂危，一時(shí)悲痛。又見賈政含淚叫他，問道：“我因官事在身，不大理家，故叫你們夫婦總理家事。你父親所為固難勸諫，那重利盤剝究竟是誰干的？況且非咱們這樣人家所為。如今入了官，在銀錢是不打緊的，這種聲名出去還了得嗎！”賈璉跪下說道：“侄兒辦家事，并不敢存一點(diǎn)私心。所有出入的帳目，自有賴大、吳新登、戴良等登記，老爺只管叫他們來查問?，F(xiàn)在這幾年，庫內(nèi)的銀子出多入少，雖沒貼補(bǔ)在內(nèi)，已在各處做了好些空頭，求老爺問太太就知道了。這些放出去的帳，連侄兒也不知道那里的銀子，要問周瑞旺兒才知道?！辟Z政道：“據(jù)你說來，連你自己屋里的事還不知道，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。我這回也不來查問你，現(xiàn)今你無事的人，你父親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還不快去打聽打聽。”賈璉一心委屈，含著眼淚答應(yīng)了出去。賈政嘆氣連連的想道：“我祖父勤勞王事，立下功勛，得了兩個(gè)世職，如今兩房犯事都革去了。我瞧這些子侄沒一個(gè)長進(jìn)的。老天啊，老天?。∥屹Z家何至一敗如此！我雖蒙圣恩格外垂慈，給還家產(chǎn)，那兩處食用自應(yīng)歸并一處，叫我一人那里支撐的住。方才璉兒所說更加詫異，說不但庫上無銀，而且尚有虧空，這幾年竟是虛名在外。只恨我自己為什么糊涂若此。倘或我珠兒在世，尚有膀臂；寶玉雖大，更是無用之物。”想到那里，不覺淚滿衣襟。又想：“老太太偌大年紀(jì)，兒子們并沒有自能奉養(yǎng)一日，反累他嚇得死去活來。種種罪孽，叫我委之何人！”

正在獨(dú)自悲切，只見家人稟報(bào)各親友進(jìn)來看候。賈政一一道謝，說起：“家門不幸，是我不能管教子侄，所以至此?！庇械恼f：“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爺行事不妥，那邊珍哥更加驕縱。若說因官事錯(cuò)誤得個(gè)不是，于心無愧，如今自己鬧出的，倒帶累了二老爺。”有的說：“人家鬧的也多，也沒見御史參奏，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，何至如此。”有的說：“也不怪御史，我們聽見說是府上的家人同幾個(gè)泥腿在外頭哄嚷出來的。御史恐參奏不實(shí)，所以誆了這里的人去才說出來的。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寬的，為什么還有這事?！庇械恼f：“大凡奴才們是一個(gè)養(yǎng)活不得的。今兒在這里都是好親友我才敢說，就是尊駕在外任，我保不得－－你是不愛錢的，－－那外頭的風(fēng)聲也不好，都是奴才們鬧的。你該隄防些。如今雖說沒有動(dòng)你的家，倘或再遇著主上疑心起來，好些不便呢?！辟Z政聽說，心下著忙道：“眾位聽見我的風(fēng)聲怎樣？”眾人道：“我們雖沒聽見實(shí)據(jù)，只聞外面人說你在糧道任上怎么叫門上家人要錢?！辟Z政聽了，便說道：“我是對得天的，從不敢起這要錢的念頭。只是奴才在外招搖撞騙，鬧出事來我就吃不住了?！北娙说溃骸叭缃衽乱矡o益，只好將現(xiàn)在的管家們都嚴(yán)嚴(yán)的查一查，若有抗主的奴才，查出來嚴(yán)嚴(yán)的辦一辦。”賈政聽了點(diǎn)頭。便見門上進(jìn)來回稟說：“孫姑爺那邊打發(fā)人來說，自己有事不能來，著人來瞧瞧。說大老爺該他一種銀子，要在二老爺身上還的?！辟Z政心內(nèi)憂悶，只說：“知道了?！北娙硕祭湫Φ溃骸叭苏f令親孫紹祖混帳，真有些。如今丈人抄了家，不但不來瞧看幫補(bǔ)照應(yīng)，倒趕忙的來要銀子，真真不在理上?！辟Z政道：“如今且不必說他。那頭親事原是家兄配錯(cuò)的，我的侄女兒的罪已經(jīng)受夠了，如今又招我來。”正說著，只見薛蝌進(jìn)來說道：“我打聽錦衣府趙堂官必要照御史參的辦去，只怕大老爺和珍大爺吃不住?！北娙硕嫉溃骸岸蠣敚€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爺，怎么挽回挽回才好。不然這兩家就完了。”賈政答應(yīng)致謝，眾人都散。

那時(shí)天已點(diǎn)燈時(shí)候，賈政進(jìn)去請賈母的安，見賈母略略好些?；氐阶约悍恐?，埋怨賈璉夫婦不知好歹，如今鬧出放賬取利的事情，大家不好。方見鳳姐所為，心里很不受用。鳳姐現(xiàn)在病重，知他所有什物盡被抄搶一光，心內(nèi)郁結(jié)，一時(shí)未便埋怨，暫且隱忍不言。一夜無話。次早賈政進(jìn)內(nèi)謝恩，并到北靜王府西平王府兩處叩謝，求兩位王爺照應(yīng)他哥哥侄兒。兩位應(yīng)許。賈政又在同寅相好處托情。

且說賈璉打聽得父兄之事不很妥，無法可施，只得回到家中。平兒守著鳳姐哭泣，秋桐在耳房中抱怨鳳姐。賈璉走近旁邊，見鳳姐奄奄一息，就有多少怨言，一時(shí)也說不出來。平兒哭道：“如今事已如此，東西已去不能復(fù)來。奶奶這樣，還得再請個(gè)大夫調(diào)治調(diào)治才好?！辟Z璉啐道：“我的性命還不保，我還管他么！”鳳姐聽見，睜眼一瞧，雖不言語，那眼淚流個(gè)不盡，見賈璉出去，便與平兒道：“你別不達(dá)事務(wù)了，到了這樣田地，你還顧我做什么。我巴不得今兒就死才好。只要你能夠眼里有我，我死之后，你扶養(yǎng)大了巧姐兒，我在陰司里也感激你的?！逼絻郝犃?，放聲大哭。鳳姐道：“你也是聰明人。他們雖沒有來說我，他必抱怨我。雖說事是外頭鬧的，我若不貪財(cái)，如今也沒有我的事，不但是枉費(fèi)心計(jì)，掙了一輩子的強(qiáng)，如今落在人后頭。我只恨用人不當(dāng)，恍惚聽得那邊珍大爺?shù)氖抡f是強(qiáng)占良民妻子為妾，不從逼死，有個(gè)姓張的在里頭，你想想還有誰，若是這件事審出來，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，我那時(shí)怎樣見人。我要即時(shí)就死，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。你到還要請大夫，可不是你為顧我反倒害了我了么?！逼絻河犛鷳K，想來實(shí)在難處，恐鳳姐自尋短見，只得緊緊守著。

幸賈母不知底細(xì)，因近日身子好些，又見賈政無事，寶玉寶釵在旁天天不離左右，略覺放心。素來最疼鳳姐，便叫鴛鴦“將我體己東西拿些給鳳丫頭，再拿些銀錢交給平兒，好好的伏侍好了鳳丫頭，我再慢慢的分派。”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。又加了寧國府第入官，所有財(cái)產(chǎn)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冊收盡，這里賈母命人將車接了尤氏婆媳等過來。可憐赫赫寧府只剩得他們婆媳兩個(gè)并佩鳳偕鸞二人，連一個(gè)下人沒有。賈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，就在惜春所住的間壁。又派了婆子四人丫頭兩個(gè)伏侍。一應(yīng)飯食起居在大廚房內(nèi)分送，衣裙什物又是賈母送去，零星需用亦在帳房內(nèi)開銷，俱照榮府每人月例之?dāng)?shù)。那賈赦賈珍賈蓉在錦衣府使用，帳房內(nèi)實(shí)在無項(xiàng)可支。如今鳳姐一無所有，賈璉況又多債務(wù)滿身，賈政不知家務(wù)，只說已經(jīng)托人，自有照應(yīng)。賈璉無計(jì)可施，想到那親戚里頭薛姨媽家已敗，王子騰已死，余者親戚雖有，俱是不能照應(yīng)，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了數(shù)千金作為監(jiān)中使費(fèi)。賈璉如此一行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，也便趁此弄鬼，并將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。此是后話，暫且不提。

且說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，現(xiàn)在子孫在監(jiān)質(zhì)審，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，鳳姐病在垂危，雖有寶玉寶釵在側(cè)，只可解勸，不能分憂，所以日夜不寧，思前想后，眼淚不干。一日傍晚，叫寶玉回去，自己紥掙坐起，叫鴛鴦等各處佛堂上香，又命自己院內(nèi)焚起斗香，用拐拄著出到院中。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，鋪下大紅短氈拜墊。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，念了一回佛，含淚祝告天地道：“皇天菩薩在上，我賈門史氏，虔誠禱告，求菩薩慈悲。我賈門數(shù)世以來，不敢行兇霸道。我?guī)头蛑?，雖不能為善，亦不敢作惡。必是后輩兒孫驕侈暴佚，暴殄天物，以致合府抄檢。現(xiàn)在兒孫監(jiān)禁，自然兇多吉少，皆由我一人罪孽，不教兒孫，所以至此。我今即求皇天保佑：在監(jiān)逢兇化吉，有病的早早安身。總有合家罪孽，情愿一人承當(dāng)，只求饒恕兒孫。若皇天見憐，念我虔誠，早早賜我一死，寬免兒孫之罪?！蹦f到此，不禁傷心，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。鴛鴦?wù)渲橐幻娼鈩?，一面扶進(jìn)房去。

只見王夫人帶了寶玉寶釵過來請晚安，見賈母悲傷，三人也大哭起來。寶釵更有一層苦楚：想哥哥也在外監(jiān)，將來要處決，不知可減緩否；翁姑雖然無事，眼見家業(yè)蕭條；寶玉依然瘋傻，毫無志氣。想到后來終身，更比賈母王夫人哭得更痛。寶玉見寶釵如此大慟，他亦有一番悲戚。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，老爺太太見此光景不免悲傷，眾姐妹風(fēng)流云散，一日少似一日。追想在園中吟詩起社，何等熱鬧，自從林妹妹一死，我郁悶到今，又有寶姐姐過來，未便時(shí)常悲切。見他憂兄思母，日夜難得笑容，今見他悲哀欲絕，心里更加不忍，竟嚎啕大哭。鴛鴦、彩云、鶯兒、襲人見他們?nèi)绱?，也各有所思，便也嗚咽起來。余者丫頭們看得傷心，也便陪哭，竟無人解慰。滿屋中哭聲驚天動(dòng)地，將外頭上夜婆子嚇慌，急報(bào)于賈政知道。那賈政正在書房納悶，聽見賈母的人來報(bào)，心中著忙，飛奔進(jìn)內(nèi)。遠(yuǎn)遠(yuǎn)聽得哭聲甚眾，打諒老太太不好，急得魂魄俱喪，疾忙進(jìn)來，只見坐著悲啼，神魂方定。說是“老太太傷心，你們該勸解，怎么的齊打伙兒哭起來了。”眾人聽得賈政聲氣，急忙止哭，大家對面發(fā)怔。賈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，又說了眾人幾句。各自心想道：“我們原恐老太太悲傷，故來勸解，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來?！?

正自不解，只見老婆子帶了史侯家的兩個(gè)女人進(jìn)來，請了賈母的安，又向眾人請安畢，便說：“我們家老爺、太太、姑娘打發(fā)我來，說聽見府里的事原沒有什么大事，不過一時(shí)受驚?？峙吕蠣斕珶溃形覀冞^來告訴一聲，說這里二老爺是不怕的了。我們姑娘本要自己來的，因不多幾日就要出閣，所以不能來了。”賈母聽了，不便道謝，說：“你回去給我問好。這是我們的家運(yùn)合該如此。承你老爺太太惦記，過一日再來奉謝。你家姑娘出閣，想來你們姑爺是不用說的了。他們的家計(jì)如何？”兩個(gè)女人回道：“家計(jì)倒不怎么著，只是姑爺長的很好，為人又和平。我們見過好幾次，看來與這里寶二爺差不多，還聽得說才情學(xué)問都好的?！辟Z母聽了，喜歡道：“咱們都是南邊人，雖在這里住久了，那些大規(guī)矩還是從南方禮兒，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。我前兒還想起我娘家的人來，最疼的就是你們家姑娘，一年三百六十天，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，混得這么大了。我原想給他說個(gè)好女婿，又為他叔叔不在家，我又不便作主。他既造化配了個(gè)好姑爺，我也放心。月里出閣我原想過來吃杯喜酒的，不料我家鬧出這樣事來，我的心就像在熱鍋里熬的似的，那里能夠再到你們家去。你回去說我問好，我們這里的人都說請安問好。你替另告訴你家姑娘，不要將我放在心里。我是八十多歲的人了，就死也算不得沒福的了。只愿他過了門，兩口子和順，百年到老，我便安心了。”說著，不覺掉下淚來。那女人道：“老太太也不必傷心。姑娘過了門，等回了九，少不得同姑爺過來請老太太的安，那時(shí)老太太見了才喜歡呢。”賈母點(diǎn)頭。那女人出去。別人都不理論，只有寶玉聽了發(fā)了一回怔，心里想道：“如今一天一天的都過不得了。為什么人家養(yǎng)了女兒到大了必要出嫁，一出了嫁就改變。史妹妹這樣一個(gè)人又被他叔叔硬壓著配人了，他將來見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。我想一個(gè)人到了這個(gè)沒人理的分兒，還活著做什么?！毕氲侥抢?，又是傷心。見賈母此時(shí)才安，又不敢哭泣，只是悶悶的。

一時(shí)賈政不放心，又進(jìn)來瞧瞧老太太，見是好些，便出來傳了賴大，叫他將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冊子拿來，一齊點(diǎn)了一點(diǎn)，除去賈赦入官的人，尚有三十余家，共男女二百十二名。賈政叫現(xiàn)在府內(nèi)當(dāng)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進(jìn)來，問起歷年居家用度，共有若干進(jìn)來，該用若干出去。那管總的家人將近來支用簿子呈上。賈政看時(shí)，所入不敷所出，又加連年宮里花用，帳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。再查東省地租，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，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。賈政不看則已，看了急得跺腳道：“這了不得！我打量雖是璉兒管事，在家自有把持，豈知好幾年頭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，還是這樣裝好看，竟把世職俸祿當(dāng)作不打緊的事情，為什么不敗呢！我如今要就省儉起來，已是遲了。”想到那里，背著手踱來踱去，竟無方法。

眾人知賈政不知理家，也是白操心著急，便說道：“老爺也不用焦心，這是家家這樣的。若是統(tǒng)總算起來，連王爺家還不夠。不過是裝著門面，過到那里就到那里。如今老爺?shù)降椎昧酥魃系亩鞯?，才有這點(diǎn)子家產(chǎn)，若是一并入了官，老爺就不用過了不成?！辟Z政嗔道：“放屁！你們這班奴才最沒有良心的，仗著主子好的時(shí)候任意開銷，到弄光了，走的走，跑的跑，還顧主子的死活嗎！如今你們道是沒有查封是好，那知道外頭的名聲。大本兒都保不住，還擱得住你們在外頭支架子說大話誆人騙人，到鬧出事來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。如今大老爺與珍大爺?shù)氖?，說是咱們家人鮑二在外傳播的，我看這人口冊上并沒有鮑二，這是怎么說？”眾人回道：“這鮑二是不在冊檔上的。先前在寧府冊上，為二爺見他老實(shí)，把他們兩口子叫過來了。及至他女人死了，他又回寧府去。后來老爺衙門有事，老太太們爺們往陵上去，珍大爺替理家事帶過來的，以后也就去了。老爺數(shù)年不管家事，那里知道這些事來。老爺打量冊上沒有名字的就只有這個(gè)人，不知一個(gè)人手下親戚們也有，奴才還有奴才呢。”賈政道：“這還了得！”想去一時(shí)不能清理，只得喝退眾人，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，且聽賈赦等事審得怎樣再定。

一日正在書房籌算，只見一人飛奔進(jìn)來說：“請老爺快進(jìn)內(nèi)廷問話?！辟Z政聽了心下著忙，只得進(jìn)去。未知兇吉，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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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七回  　　散余資賈母明大義　復(fù)世職政老沐天恩

話說賈政進(jìn)內(nèi)，見了樞密院各位大人，又見了各位王爺。北靜王道：“今日我們傳你來，有遵旨問你的事?！辟Z政即忙跪下。眾大人便問道：“你哥哥交通外官，恃強(qiáng)凌弱，縱兒聚賭，強(qiáng)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，你都知道么？”賈政回道：“犯官自從主恩欽點(diǎn)學(xué)政，任滿后查看賑恤，于上年冬底回家，又蒙堂派工程，后又往江西監(jiān)道，題參回都，仍在工部行走，日夜不敢怠惰。一應(yīng)家務(wù)并未留心伺察，實(shí)在糊涂，不能管教子侄，這就是辜負(fù)圣恩。亦求主上重重治罪?！?

北靜王據(jù)說轉(zhuǎn)奏，不多時(shí)傳出旨來。北靜王便述道：“主上因御史參奏賈赦交通外官，恃強(qiáng)凌弱。據(jù)該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來，賈赦包攬?jiān)~訟。嚴(yán)鞫賈赦，據(jù)供平安州原系姻親來往，并未干涉官事。該御史亦不能指實(shí)。惟有倚勢強(qiáng)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實(shí)的，然系玩物，究非強(qiáng)索良民之物可比。雖石呆子自盡，亦系瘋傻所致，與逼勒致死者有間。今從寬將賈赦發(fā)往臺站效力贖罪。所參賈珍強(qiáng)占良民妻女為妾不從逼死一款，提取都察院原案，看得尤二姐實(shí)系張華指腹為婚未娶之妻，因伊貧苦自愿退婚，尤二姐之母愿結(jié)賈珍之弟為妾，并非強(qiáng)占。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報(bào)官一款，查尤三姐原系賈珍妻妹，本意為伊擇配，因被逼索定禮，眾人揚(yáng)言穢亂，以致羞忿自盡，并非賈珍逼勒致死。但身系世襲職員，罔知法紀(jì)，私埋人命，本應(yīng)重治，念伊究屬功臣后裔，不忍加罪，亦從寬革去世職，派往海疆效力贖罪，賈蓉年幼無干省釋。賈政實(shí)系在外任多年，居官尚屬勤慎，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。”賈政聽了，感激涕零，叩首不及，又叩求王爺代奏下忱。北靜王道：“你該叩謝天恩，更有何奏？”賈政道：“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，又蒙將家產(chǎn)給還，實(shí)在捫心惶愧，愿將祖宗遺受重祿積余置產(chǎn)一并交官。”北靜王道：“主上仁慈待下，明慎用刑，賞罰無差。如今既蒙莫大深恩，給還財(cái)產(chǎn)，你又何必多此一奏?！北姽僖舱f不必。賈政便謝了恩，叩謝了王爺出來?？仲Z母不放心，急忙趕回。

上下男女人等不知傳進(jìn)賈政是何吉兇，都在外頭打聽，一見賈政回家，都略略的放心，也不敢問。只見賈政忙忙的走到賈母跟前，將蒙圣恩寬免的事，細(xì)細(xì)告訴了一遍。賈母雖則放心，只是兩個(gè)世職革去，賈赦又往臺站效力，賈珍又往海疆，不免又悲傷起來。邢夫人尤氏聽見那話，更哭起來。賈政便道：“老太太放心。大哥雖則臺站效力，也是為國家辦事，不致受苦，只要辦得妥當(dāng)，就可復(fù)職。珍兒正是年輕，很該出力。若不是這樣，便是祖父的余德，亦不能久享?！闭f了些寬慰的話。

賈母素來本不大喜歡賈赦，那邊東府賈珍究竟隔了一層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。邢夫人想著“家產(chǎn)一空，丈夫年老遠(yuǎn)出，膝下雖有璉兒，又是素來順?biāo)宓?，如今是都靠著二叔，他兩口子更是順著那邊去了。?dú)我一人孤苦伶仃，怎么好?！蹦怯仁媳緛愍?dú)掌寧府的家計(jì)，除了賈珍也算是惟他為尊，又與賈珍夫婦相和，“如今犯事遠(yuǎn)出，家財(cái)抄盡，依往榮府，雖則老太太疼愛，終是依人門下。又帶了偕鸞佩鳳，蓉兒夫婦又是不能興家立業(yè)的人?！庇窒胫岸妹萌妹镁闶黔I二叔鬧的，如今他們倒安然無事，依舊夫婦完聚。只留我們幾人，怎生度日！”想到這里，痛哭起來。賈母不忍，便問賈政道：“你大哥和珍兒現(xiàn)已定案，可能回家？蓉兒既沒他的事，也該放出來了?！辟Z政道：“若在定例，大哥是不能回家的。我已托人徇個(gè)私情，叫我們大老爺同侄兒回家好置辦行裝，衙門內(nèi)業(yè)已應(yīng)了。想來蓉兒同著他爺爺父親一起出來。只請老太太放心，兒子辦去?！辟Z母又道：“我這幾年老的不成人了，總沒有問過家事。如今東府是全抄去了，房屋入官不消說的。你大哥那邊璉兒那里也都抄去了。咱們西府銀庫，東省地土，你知道到底還剩了多少？他兩個(gè)起身，也得給他們幾千銀子才好?！?

賈政正是沒法，聽見賈母一問，心想著：“若是說明，又恐老太太著急，若不說明；不用說將來，現(xiàn)在怎樣辦法？”定了主意，便回道：“若老太太不問，兒子也不敢說。如今老太太既問到這里，現(xiàn)在璉兒也在這里，昨日兒子已查了，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，不但用盡，外頭還有虧空?，F(xiàn)今大哥這件事若不花銀托人，雖說主上寬恩，只怕他們爺兒兩個(gè)也不大好。就是這項(xiàng)銀子尚無打算。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兒了，一時(shí)也算不轉(zhuǎn)來，只好盡所有的蒙圣恩沒有動(dòng)的衣服首飾折變了給大哥珍兒作盤費(fèi)罷了。過日的事只可再打算?！辟Z母聽了，又急得眼淚直淌，說道：“怎么著，咱們家到了這樣田地了么！我雖沒有經(jīng)過，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里還強(qiáng)十倍，也是擺了幾年虛架子，沒有出這樣事已經(jīng)塌下來了，不消一二年就完了。據(jù)你說起來，咱們竟一兩年就不能支了?！辟Z政道：“若是這兩個(gè)世俸不動(dòng)，外頭還有些挪移。如今無可指稱，誰肯接濟(jì)。”說著，也淚流滿面，“想起親戚來，用過我們的如今都窮了，沒有用過我們的又不肯照應(yīng)了。昨日兒子也沒有細(xì)查，只看家下的人丁冊子，別說上頭的錢一無所出，那底下的人也養(yǎng)不起許多?！?

賈母正在憂慮，只見賈赦、賈珍、賈蓉一齊進(jìn)來給賈母請安。賈母看這般光景，一只手拉著賈赦，一只手拉著賈珍，便大哭起來。他兩人臉上羞慚，又見賈母哭泣，都跪在地下哭著說道：“兒孫們不長進(jìn)，將祖上功勛丟了，又累老太太傷心，兒孫們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了！”滿屋中人看這光景，又一齊大哭起來。賈政只得勸解：“倒先要打算他兩個(gè)的使用，大約在家只可住得一兩日，遲則人家就不依了?！崩咸虦I的說道：“你兩個(gè)且各自同你們媳婦們說說話兒去罷?！庇址愿蕾Z政道：“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，想來外面挪移恐不中用，那時(shí)誤了欽限怎么好。只好我替你們打算罷了。就是家中如此亂糟糟的，也不是常法兒?！币幻嬲f著，便叫鴛鴦吩咐去了。

這里賈赦等出來，又與賈政哭泣了一會(huì)，都不免將從前任性過后惱悔如今分離的話說了一會(huì)，各自同媳婦那邊悲傷去了。賈赦年老，倒也拋的下；獨(dú)有賈珍與尤氏怎忍分離！賈璉賈蓉兩個(gè)也只有拉著父親啼哭。雖說是比軍流減等，究竟生離死別，這也是事到如此，只得大家硬著心腸過去。

卻說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鴛鴦等，開箱倒籠，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，又叫賈赦、賈政、賈珍等，一一的分派說：“這里現(xiàn)有的銀子，交賈赦三千兩，你拿二千兩去做你的盤費(fèi)使用，留一千給大太太另用。這三千給珍兒，你只許拿一千去，留下二千交你媳婦過日子。仍舊各自度日，房子是在一處，飯食各自吃罷。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。只可憐鳳丫頭操心了一輩子，如今弄得精光，也給他三千兩，叫他自己收著，不許叫璉兒用。如今他還病得神昏氣喪，叫平兒來拿去。這是你祖父留下來的衣服，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，如今我用不著。男的呢，叫大老爺、珍兒、璉兒、蓉兒拿去分了，女的呢，叫大太太、珍兒媳婦、鳳丫頭拿了分去。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兒，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?！狈峙啥?，又叫賈政道：“你說現(xiàn)在還該著人的使用，這是少不得的。你叫拿這金子變賣償還。這是他們鬧掉了我的，你也是我的兒子，我并不偏向。寶玉已經(jīng)成了家，我剩下這些金銀等物，大約還值幾千兩銀子，這是都給寶玉的了。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，蘭兒也好，我也分給他們些。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。”賈政見母親如此明斷分晰，俱跪下哭著說：“老太太這么大年紀(jì)，兒孫們沒點(diǎn)孝順，承受老祖宗這樣恩典，叫兒孫們更無地自容了！”賈母道：“別瞎說，若不鬧出這個(gè)亂兒，我還收著呢。只是現(xiàn)在家人過多，只有二老爺是當(dāng)差的，留幾個(gè)人就夠了。你就吩咐管事的，將人叫齊了，他分派妥當(dāng)。各家有人便就罷了。譬如一抄盡了，怎么樣呢？我們里頭的，也要叫人分派，該配人的配人，賞去的賞去。如今雖說咱們這房子不入官，你到底把這園子交了才好。那些田地原交璉兒清理，該賣的賣，該留的留，斷不要支架子做空頭。我索性說了罷，江南甄家還有幾兩銀子，二太太那里收著，該叫人就送去罷。倘或再有點(diǎn)事出來，可不是他們躲過了風(fēng)暴又遇了雨了么?！?

賈政本是不知當(dāng)家立計(jì)的人，一聽賈母的話，一一領(lǐng)命，心想：“老太太實(shí)在真真是理家的人，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(jìn)的鬧壞了。”賈政見賈母勞乏，求著老太太歇歇養(yǎng)神。賈母又道：“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，等我死了做結(jié)果我的使用。余的都給我伏侍的丫頭。”賈政等聽到這里，更加傷感。大家跪下：“請老太太寬懷，只愿兒子們托老太太的福，過了些時(shí)都邀了恩眷。那時(shí)兢兢業(yè)業(yè)的治起家來，以贖前愆，奉養(yǎng)老太太到一百歲的時(shí)候?！辟Z母道：“但愿這樣才好，我死了也好見祖宗。你們別打諒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哪，不過這幾年看看你們轟轟烈烈，我落得都不管，說說笑笑養(yǎng)身子罷了，那知道家運(yùn)一敗直到這樣！若說外頭好看里頭空虛，是我早知道的了。只是‘居移氣，養(yǎng)移體’，一時(shí)下不得臺來。如今借此正好收斂，守住這個(gè)門頭，不然叫人笑話你。你還不知，只打諒我知道窮了便著急的要死，我心里是想著祖宗莫大的功勛，無一日不指望你們比祖宗還強(qiáng)，能夠守住也就罷了。誰知他們爺兒兩個(gè)做些什么勾當(dāng)！”

賈母正自長篇大論的說，只見豐兒慌慌張張的跑來回王夫人道：“今早我們奶奶聽見外頭的事，哭了一場，如今氣都接不上來。平兒叫我來回太太?！必S兒沒有說完，賈母聽見，便問：“到底怎么樣？”王夫人便代回道：“如今說是不大好?！辟Z母起身道：“噯，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！”說著，叫人扶著，要親自看去。賈政即忙攔住勸道：“老太太傷了好一回的心，又分派了好些事，這會(huì)該歇歇。便是孫子媳婦有什么事，該叫媳婦瞧去就是了，何必老太太親身過去呢。倘或再傷感起來，老太太身上要有一點(diǎn)兒不好，叫做兒子的怎么處呢?！辟Z母道：“你們各自出去，等一會(huì)子再進(jìn)來。我還有話說。”賈政不敢多言，只得出來料理兄侄起身的事，又叫賈璉挑人跟去。這里賈母才叫鴛鴦等派人拿了給鳳姐的東西跟著過來。

鳳姐正在氣厥。平兒哭得眼紅，聽見賈母帶著王夫人、寶玉、寶釵過來，疾忙出來迎接。賈母便問：“這會(huì)子怎么樣了？”平兒恐驚了賈母，便說：“這會(huì)子好些。老太太既來了，請進(jìn)去瞧瞧?！彼扰苓M(jìn)去輕輕的揭開帳子。鳳姐開眼瞧著，只見賈母進(jìn)來，滿心慚愧。先前原打算賈母等惱他，不疼的了，是死活由他的，不料賈母親自來瞧，心里一寬，覺那擁塞的氣略松動(dòng)些，便要紥掙坐起。賈母叫平兒按著，“不要?jiǎng)?，你好些么？”鳳姐含淚道：“我從小兒過來，老太太、太太怎么樣疼我。那知我福氣薄，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，不但不能夠在老太太跟前盡點(diǎn)孝心，公婆前討個(gè)好，還是這樣把我當(dāng)人，叫我?guī)椭侠砑覄?wù)，被我鬧的七顛八倒，我還有什么臉兒見老太太、太太呢！今日老太太、太太親自過來，我更當(dāng)不起了，恐怕該活三天的又折上了兩天去了。”說著，悲咽。賈母道：“那些事原是外頭鬧起來的，與你什么相干。就是你的東西被人拿去，這也算不了什么呀。我?guī)Я撕眯〇|西給你，任你自便。”說著，叫人拿上來給他瞧瞧。

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，如今被抄盡凈，本是愁苦，又恐人埋怨，正是幾不欲生的時(shí)候，今兒賈母仍舊疼他，王夫人也沒嗔怪，過來安慰他，又想賈璉無事，心下安放好些，便在枕上與賈母磕頭，說道：“請老太太放心。若是我的病托著老太太的福好了些，我情愿自己當(dāng)個(gè)粗使丫頭，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、太太罷?！辟Z母聽他說得傷心，不免掉下淚來。寶玉是從來沒有經(jīng)過這大風(fēng)浪的，心下只知安樂，不知憂患的人，如今碰來碰去都是哭泣的事，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，見人哭他就哭。鳳姐看見眾人憂悶，反倒勉強(qiáng)說幾句寬慰賈母的話，求著“請老太太、太太回去，我略好些過來磕頭?！闭f著，將頭仰起。賈母叫平兒“好生服侍，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?！闭f著，帶了王夫人將要回到自己房中。只聽見兩三處哭聲。賈母實(shí)在不忍聞見，便叫王夫人散去，叫寶玉“去見你大爺大哥，送一送就回來?！弊约禾稍陂缴舷聹I。幸喜鴛鴦等能用百樣言語勸解，賈母暫且安歇。

不言賈赦等分離悲痛。那些跟去的人誰是愿意的？不免心中抱怨，叫苦連天。正是生離果勝死別，看者比受者更加傷心。好好的一個(gè)榮國府，鬧到人嚎鬼哭。賈政最循規(guī)矩，在倫常上也講究的，執(zhí)手分別后，自己先騎馬趕至城外舉酒送行，又叮嚀了好些國家軫恤勛臣，力圖報(bào)稱的話。賈政等揮淚分頭而別。

賈政帶了寶玉回家，未及進(jìn)門，只見門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亂嚷說：“今日旨意，將榮國公世職著賈政承襲?！蹦切┤嗽谀抢镆插X，門上人和他們分爭，說是“本來的世職我們本家襲了，有什么喜報(bào)?！蹦切┤苏f道：“那世職的榮耀比任什么還難得，你們大老爺鬧掉了，想要這個(gè)再不能的了。如今的圣人在位，赦過宥罪，還賞給二老爺襲了，這是千載難逢的，怎么不給喜錢?！闭[著，賈政回家，門上回了，雖則喜歡，究是哥哥犯事所致，反覺感極涕零，趕著進(jìn)內(nèi)告訴賈母。王夫人正恐賈母傷心，過來安慰，聽得世職復(fù)還，自是歡喜。又見賈政進(jìn)來，賈母拉了說些勤黽報(bào)恩的話。獨(dú)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，只不好露出來。且說外面這些趨炎奉勢的親戚朋友，先前賈宅有事都遠(yuǎn)避不來，今兒賈政襲職，知圣眷尚好，大家都來賀喜。那知賈政純厚性成，因他襲哥哥的職，心內(nèi)反生煩惱，只知感激天恩。于第二日進(jìn)內(nèi)謝恩，到底將賞還府第園子備折奏請入官。內(nèi)廷降旨不必，賈政才得放心?；丶乙院螅止┞?，但是家計(jì)蕭條，入不敷出。賈政又不能在外應(yīng)酬。

家人們見賈政忠厚，鳳姐抱病不能理家，賈璉的虧缺一日重似一日，難免典房賣地。府內(nèi)家人幾個(gè)有錢的，怕賈璉纏擾，都裝窮躲事，甚至告假不來，各自另尋門路。獨(dú)有一個(gè)包勇，雖是新投到此，恰遇榮府壞事，他倒有些真心辦事，見那些人欺瞞主子，便時(shí)常不忿。奈他是個(gè)新來乍到的人，一句話也插不上，他便生氣，每天吃了就睡。眾人嫌他不肯隨和，便在賈政前說他終日貪杯生事，并不當(dāng)差。賈政道：“隨他去罷。原是甄府薦來，不好意思，橫豎家內(nèi)添這一人吃飯，雖說是窮，也不在他一人身上。”并不叫來驅(qū)逐。眾人又在賈璉跟前說他怎樣不好，賈璉此時(shí)也不敢自作威福，只得由他。

忽一日，包勇奈不過，吃了幾杯酒，在榮府街上閑逛，見有兩個(gè)人說話。那人說道：“你瞧，這么個(gè)大府，前兒抄了家，不知如今怎么樣了。”那人道：“他家怎么能敗，聽見說里頭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，雖是死了，到底有根基的。況且我常見他們來往的都是王公侯伯，那里沒有照應(yīng)。便是現(xiàn)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們的一家，難道有這些人還護(hù)庇不來么？”那人道：“你白住在這里！別人猶可，獨(dú)是那個(gè)賈大人更了不得！我常見他在兩府來往，前兒御史雖參了，主子還叫府尹查明實(shí)跡再辦。你道他怎么樣？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，怕人說他回護(hù)一家，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腳，所以兩府里才到底抄了。你道如今的世情還了得嗎！”兩人無心說閑話，豈知旁邊有人跟著聽的明白。包勇心下暗想：“天下有這樣負(fù)恩的人！但不知是我老爺?shù)氖裁慈?。我若見了他，便打他一個(gè)死，鬧出事來我承當(dāng)去?！?

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亂想，忽聽那邊喝道而來。包勇遠(yuǎn)遠(yuǎn)站著。只見那兩人輕輕的說道：“這來的就是那個(gè)賈大人了。”包勇聽了，心里懷恨，趁了酒興，便大聲的道：“沒良心的男女！怎么忘了我們賈家的恩了?！庇甏逶谵I內(nèi)，聽得一個(gè)“賈“字，便留神觀看，見是一個(gè)醉漢，便不理會(huì)過去了。那包勇醉著不知好歹，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，問起同伴，知是方才見的那位大人是這府里提拔起來的?！八荒钆f恩，反來踢弄咱們家里，見了他罵他幾句，他竟不敢答言?！蹦菢s府的人本嫌包勇，只是主人不計(jì)較他，如今他又在外闖禍，不得不回，趁賈政無事，便將包勇喝酒鬧事的話回了。賈政此時(shí)正怕風(fēng)波，聽得家人回稟，便一時(shí)生氣，叫進(jìn)包勇罵了幾句，便派去看園，不許他在外行走。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氣，投了主子他便赤心護(hù)主，豈知賈政反倒責(zé)罵他。他也不敢再辨，只得收拾行李往園中看守澆灌去了。未知后事如何，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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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八回  　　強(qiáng)歡笑蘅蕪慶生辰　死纏綿瀟湘聞鬼哭

卻說賈政先前曾將房產(chǎn)并大觀園奏請入官，內(nèi)廷不收，又無人居住，只好封鎖。因園子接連尤氏惜春住宅，太覺曠闊無人，遂將包勇罰看荒園。此時(shí)賈政理家，又奉了賈母之命將人口漸次減少，諸凡省儉，尚且不能支持。幸喜鳳姐為賈母疼惜，王夫人等雖則不大喜歡，若說治家辦事尚能出力，所以將內(nèi)事仍交鳳姐辦理。但近來因被抄以后，諸事運(yùn)用不來，也是每形拮據(jù)。那些房頭上下人等原是寬裕慣的，如今較之往日，十去其七，怎能周到，不免怨言不絕。風(fēng)姐也不敢推辭，扶病承歡賈母。過了些時(shí)，賈赦賈珍各到當(dāng)差地方，恃有用度，暫且自安，寫書回家，都言安逸，家中不必掛念。于是賈母放心，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寬懷。

一日，史湘云出嫁回門，來賈母這邊請安。賈母提起他女婿甚好，史湘云也將那里過日平安的話說了，請老太太放心。又提起黛玉去世，不免大家淚落。賈母又想起迎春苦楚，越覺悲傷起來。史湘云勸解一回，又到各家請安問好畢，仍到賈母房中安歇，言及“薛家這樣人家被薛大哥鬧的家破人亡。今年雖是緩決人犯，明年不知可能減等？”賈母道：“你還不知道呢，昨兒蟠兒媳婦死的不明白，幾乎又鬧出一場大事來。還幸虧老佛爺有眼，叫他帶來的丫頭自己供出來了，那夏奶奶才沒的鬧了，自家攔住相驗(yàn)。你姨媽這里才將皮裹肉的打發(fā)出去了。你說說，真真是六親同運(yùn)！薛家是這樣了，姨太太守著薛蝌過日，為這孩子有良心他說哥哥在監(jiān)里尚未結(jié)局，不肯娶親。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邊也就很苦。琴姑娘為他公公死了尚未滿服，梅家尚未娶去。二太太的娘家舅太爺一死，鳳丫頭的哥哥也不成人，那二舅太爺也是個(gè)小氣的，又是官項(xiàng)不清，也是打饑荒。甄家自從抄家以后別無信息。”湘云道：“三姐姐去了曾有書字回家么？”賈母道：“自從嫁了去，二老爺回來說，你三姐姐在海疆甚好。只是沒有書信，我也日夜惦記。為著我們家連連的出些不好事，所以我也顧不來。如今四丫頭也沒有給他提親。環(huán)兒呢，誰有功夫提起他來。如今我們家的日子比你從前在這里的時(shí)侯更苦些。只可憐你寶姐姐，自過了門，沒過一天安逸日子。你二哥哥還是這樣瘋瘋顛顛，這怎么處呢！”湘云道：“我從小兒在這里長大的，這里那些人的脾氣我都知道的。這一回來了，竟都改了樣子了。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時(shí)沒來，他們生疏我。我細(xì)想起來，竟不是的，就是見了我，瞧他們的意思原要像先前一樣的熱鬧，不知道怎么，說說就傷心起來了。我所以坐坐就到老太太這里來了?！辟Z母道：“如今這樣日子在我也罷了，你們年輕輕兒的人還了得！我正要想個(gè)法兒叫他們還熱鬧一天才好，只是打不起這個(gè)精神來?！毕嬖频溃骸拔蚁肫饋砹?，寶姐姐不是后兒的生日嗎，我多住一天，給他拜過壽，大家熱鬧一天。不知老太太怎么樣？”賈母道：“我真正氣糊涂了。你不提我竟忘了，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！我明日拿出錢來，給他辦個(gè)生日。他沒有定親的時(shí)侯倒做過好幾次，如今他過了門，倒沒有做。寶玉這孩子頭里很伶俐很淘氣，如今為著家里的事不好，把這孩子越發(fā)弄的話都沒有了。倒是珠兒媳婦還好，他有的時(shí)侯是這么著，沒的時(shí)侯他也是這么著，帶著蘭兒靜靜兒的過日子，倒難為他?！毕嬖频溃骸皠e人還不離，獨(dú)有璉二嫂子連模樣兒都改了，說話也不伶俐了。明日等我來引導(dǎo)他們，看他們怎么樣。但是他們嘴里不說，心里要抱怨我，說我有了－－”湘云說到那里，卻把臉飛紅了。賈母會(huì)意，道：“這怕什么。原來姊妹們都是在一處樂慣了的，說說笑笑，再別要留這些心。大凡一個(gè)人，有也罷沒也罷，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才好。你寶姐姐生來是個(gè)大方的人，頭里他家這樣好，他也一點(diǎn)兒不驕傲，后來他家壞了事，他也是舒舒坦坦的。如今在我家里，寶玉待他好，他也是那樣安頓；一時(shí)待他不好，不見他有什么煩惱。我看這孩子倒是個(gè)有福氣的。你林姐姐那是個(gè)最小性兒又多心的，所以到底不長命。鳳丫頭也見過些事，很不該略見些風(fēng)波就改了樣子，他若這樣沒見識，也就是小器了。后兒寶丫頭的生日，我替另拿出銀子來，熱熱鬧鬧給他做個(gè)生日，也叫他歡喜這一天?！毕嬖拼饝?yīng)道：“老太太說得很是。索性把那些姐妹們都請來了，大家敘一敘?！辟Z母道：“自然要請的?！币粫r(shí)高興道：“叫鴛鴦拿出一百銀子來交給外頭，叫他明日起預(yù)備兩天的酒飯。”鴛鴦?lì)I(lǐng)命，叫婆子交了出去。一宿無話。

次日傳話出去，打發(fā)人去接迎春，又請了薛姨媽寶琴，叫帶了香菱來。又請李嬸娘。不多半日，李紋李綺都來了。寶釵本沒有知道，聽見老太太的丫頭來請，說：“薛姨太太來了，請二奶奶過去呢。”寶釵心里喜歡，便是隨身衣服過去，要見他母親。只見他妹子寶琴并香菱都在這里，又見李嬸娘等人也都來了。心想：“那些人必是知道我們家的事情完了，所以來問侯的。”便去問了李嬸娘好，見了賈母，然后與他母親說了幾句話，便與李家姐妹們問好。湘云在旁說道：“太太們請都坐下，讓我們姐妹們給姐姐拜壽?！睂氣O聽了倒呆了一呆，回來一想：“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嗎！”便說：“妹妹們過來瞧老太太是該的，若說為我的生日，是斷斷不敢的?！闭谱屩?，寶玉也來請薛姨媽李嬸娘的安。聽見寶釵自己推讓，他心里本早打算過寶釵生日，因家中鬧得七顛八倒，也不敢在賈母處提起，今見湘云等眾人要拜壽，便喜歡道：“明日才是生日，我正要告訴老太太來。”湘云笑道：“扯臊，老太太還等你告訴。你打量這些人為什么來？是老太太請的！”寶釵聽了，心下未信。只聽賈母合他母親道：“可憐寶丫頭做了一年新媳婦，家里接二連三的有事，總沒有給他做過生日。今日我給他做個(gè)生日，請姨太太、太太們來大家說說話兒。”薛姨媽道：“老太太這些時(shí)心里才安，他小人兒家還沒有孝敬老太太，倒要老太太操心?！毕嬖频溃骸袄咸钐鄣膶O子是二哥哥，難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！況且寶姐姐也配老太太給他做生日?！睂氣O低頭不語。寶玉心里想道：“我只說史妹妹出了閣是換了一個(gè)人了，我所以不敢親近他，他也不來理我。如今聽他的話，原是和先前一樣的。為什么我們那個(gè)過了門更覺得靦腆了，話都說不出來了呢？”

正想著，小丫頭進(jìn)來說：“二姑奶奶回來了。”隨后李紈鳳姐都進(jìn)來，大家廝見一番。迎春提起他父親出門，說：“本要趕來見見，只是他攔著不許來，說是咱們家正是晦氣時(shí)侯，不要沾染在身上。我扭不過，沒有來，直哭了兩三天。”鳳姐道：“今兒為什么肯放你回來？”迎春道：“他又說咱們家二老爺又襲了職，還可以走走，不妨事的，所以才放我來?！闭f著，又哭起來。賈母道：“我原為氣得慌，今日接你們來給孫子媳婦過生日，說說笑笑解個(gè)悶兒。你們又提起這些煩事來，又招起我的煩惱來了。”迎春等都不敢作聲了。鳳姐雖勉強(qiáng)說了幾句有興的話，終不似先前爽利，招人發(fā)笑。賈母心里要寶釵喜歡，故意的嘔鳳姐兒說話。鳳姐也知賈母之意，便竭力張羅，說道：“今兒老太太喜歡些了。你看這些人好幾時(shí)沒有聚在一處，今兒齊全?！闭f著回過頭去，看見婆婆、尤氏不在這里，又縮住了口。賈母為著“齊全”兩字，也想邢夫人等，叫人請去。邢夫人、尤氏、惜春等聽見老太太叫，不敢不來，心內(nèi)也十分不愿意，想著家業(yè)零敗，偏又高興給寶釵做生日，到底老太太偏心，便來了也是無精打采的。賈母問起岫煙來，邢夫人假說病著不來。賈母會(huì)意，知薛姨媽在這里有些不便，也不提了。

一時(shí)擺下果酒。賈母說：“也不送到外頭，今日只許咱們娘兒們樂一樂。”寶玉雖然娶過親的人，因賈母疼愛，仍在里頭打混，但不與湘云寶琴等同席，便在賈母身旁設(shè)著一個(gè)坐兒，他代寶釵輪流敬酒。賈母道：“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，到挨晚兒再到各處行禮去。若如今行起來了，大家又鬧規(guī)矩，把我的興頭打回去就沒趣了。”寶釵便依言坐下。賈母又叫人來道：“咱們今兒索性灑脫些，各留一兩個(gè)人伺侯。我叫鴛鴦帶了彩云、鶯兒、襲人、平兒等在后間去，也喝一鐘酒?！兵x鴦等說：“我們還沒有給二奶奶磕頭，怎么就好喝酒去呢?！辟Z母道：“我說了，你們只管去，用的著你們再來?！兵x鴦等去了。這里賈母才讓薛姨媽等喝酒，見他們都不是往常的樣子，賈母著急道：“你們到底是怎么著？大家高興些才好?！毕嬖频溃骸拔覀冇殖杂趾龋€要怎樣！”鳳姐道：“他們小的時(shí)侯兒都高興，如今都礙著臉不敢混說，所以老太太瞧著冷凈了?！?

寶玉輕輕的告訴賈母道：“話是沒有什么說的，再說就說到不好的上頭來了。不如老太太出個(gè)主意，叫他們行個(gè)令兒罷。”賈母側(cè)著耳朵聽了，笑道：“若是行令，又得叫鴛鴦去。”寶玉聽了，不待再說，就出席到后間去找鴛鴦，說：“老太太要行令，叫姐姐去呢。”鴛鴦道：“小爺，讓我們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罷，何苦來又來攪什么。”寶玉道：“當(dāng)真老太太說，得叫你去呢，與我什么相干。”鴛鴦沒法，說道：“你們只管喝，我去了就來。”便到賈母那邊。老太太道：“你來了，不是要行令嗎。”鴛鴦道：“聽見寶二爺說老太太叫，我敢不來嗎。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兒？”賈母道：“那文的怪悶的慌，武的又不好，你倒是想個(gè)新鮮頑意兒才好。”鴛鴦想了想道：“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(jì)，不肯費(fèi)心，倒不如拿出令盤骰子來，大家擲個(gè)曲牌名兒賭輸贏酒罷?！辟Z母道：“這也使得?！北忝巳△慌璺旁谧郎稀ｘx鴦?wù)f：“如今用四個(gè)骰子擲去，擲不出名兒來的罰一杯，擲出名兒來，每人喝酒的杯數(shù)兒擲出來再定?！北娙寺犃说溃骸斑@是容易的，我們都隨著。”鴛鴦便打點(diǎn)兒。眾人叫鴛鴦喝了一杯，就在他身上數(shù)起，恰是薛姨媽先擲。薛姨媽便擲了一下，卻是四個(gè)幺。鴛鴦道：“這是有名的，叫做‘商山四皓’。有年紀(jì)的喝一杯?！庇谑琴Z母、李嬸娘、邢王二夫人都該喝。賈母舉酒要喝，鴛鴦道：“這是姨太太擲的，還該姨太太說個(gè)曲牌名兒，下家兒接一句《千家詩》。說不出的罰一杯。”薛姨媽道：“你又來算計(jì)我了，我那里說得上來?！辟Z母道：“不說到底寂寞，還是說一句的好。下家兒就是我了，若說不出來，我陪姨太太喝一鐘就是了?！毖σ虌尡愕溃骸拔艺f個(gè)‘臨老入花叢’?！辟Z母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道：“將謂偷閑學(xué)少年。”說完，骰盆過到李紋，便擲了兩個(gè)四兩個(gè)二。鴛鴦?wù)f：“也有名了，這叫作‘劉阮入天臺’。”李紋便接著說了個(gè)“二士入桃源。”下手兒便是李紈，說道：“尋得桃源好避秦?！贝蠹矣趾攘艘豢凇ｗ慌栌诌^到賈母跟前，便擲了兩個(gè)二兩個(gè)三。賈母道：“這要喝酒了？”鴛鴦道：“有名兒的，這是‘江燕引雛’。眾人都該喝一杯?！兵P姐道：“雛是雛，倒飛了好些了。”眾人瞅了他一眼，鳳姐便不言語。賈母道：“我說什么呢，‘公領(lǐng)孫’罷?！毕率质抢罹_，便說道：“閑看兒童捉柳花。”眾人都說好。寶玉巴不得要說，只是令盆輪不到，正想著，恰好到了跟前，便擲了一個(gè)二兩個(gè)三一個(gè)幺，便說道：“這是什么？”鴛鴦笑道：“這是個(gè)‘臭’，先喝一杯再擲罷?！睂氂裰坏煤攘擞?jǐn)S，這一擲擲了兩個(gè)三兩個(gè)四，鴛鴦道：“有了，這叫做‘張敞畫眉’?！睂氂衩靼状蛉に瑢氣O的臉也飛紅了。鳳姐不大懂得，還說：“二兄弟快說了，再找下家兒是誰?！睂氂衩髦y說，自認(rèn)“罰了罷，我也沒下家。”過了令盆輪到李紈，便擲了一下兒。鴛鴦道：“大奶奶擲的是‘十二金釵’。”寶玉聽了，趕到李紈身旁看時(shí)，只見紅綠對開，便說：“這一個(gè)好看得很?！焙鋈幌肫鹗O的夢來，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，心里想，“這十二釵說是金陵的，怎么家里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這幾個(gè)?！睆?fù)又看看湘云寶釵，雖說都在，只是不見了黛玉，一時(shí)按捺不住，眼淚便要下來?？秩丝匆姡阏f身上躁的很，脫脫衣服去，掛了籌出席去了。這史湘云看見寶玉這般光景，打量寶玉擲不出好的，被別人擲了去，心里不喜歡，便去了；又嫌那個(gè)令兒沒趣，便有些煩。只見李紈道：“我不說了，席間的人也不齊，不如罰我一杯。”賈母道：“這個(gè)令兒也不熱鬧，不如蠲了罷。讓鴛鴦擲一下，看擲出個(gè)什么來?！毙⊙绢^便把令盆放在鴛鴦跟前。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(gè)二一個(gè)五，那一個(gè)骰子在盆中只管轉(zhuǎn)，鴛鴦叫道：“不要五！”那骰子單單轉(zhuǎn)出一個(gè)五來。鴛鴦道：“了不得！我輸了。”賈母道：“這是不算什么的嗎？”鴛鴦道：“名兒倒有，只是我說不上曲牌名來。”賈母道：“你說名兒，我給你謅?！兵x鴦道：“這是浪掃浮萍?！辟Z母道：“這也不難，我替你說個(gè)‘秋魚入菱窠’。”鴛鴦下手的就是湘云，便道：“白萍吟盡楚江秋?！北娙硕嫉溃骸斑@句很確?！辟Z母道：“這令完了。咱們喝兩杯吃飯罷。”回頭一看，見寶玉還沒進(jìn)來，便問道：“寶玉那里去了，還不來？”鴛鴦道：“換衣服去了?！辟Z母道：“誰跟了去的？”那鶯兒便上來回道：“我看見二爺出去，我叫襲人姐姐跟了去了?！辟Z母王夫人才放心。

等了一回，王夫人叫人去找來。小丫頭子到了新房，只見五兒在那里插蠟。小丫頭便問：“寶二爺那里去了？”五兒道：“在老太太那邊喝酒呢?！毙⊙绢^道：“我在老太太那里，太太叫我來找的。豈有在那里倒叫我來找的理?！蔽鍍旱溃骸斑@就不知道了，你到別處找去罷。”小丫頭沒法，只得回來，遇見秋紋，便道：“你見二爺那里去了？”秋紋道：“我也找他。太太們等他吃飯，這會(huì)子那里去了呢？你快去回老太太去，不必說不在家，只說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飯了，略躺一躺再來，請老太太們吃飯罷。”小丫頭依言回去告訴珍珠，珍珠依言回了賈母。賈母道：“他本來吃不多，不吃也罷了。叫他歇歇罷。告訴他今兒不必過來，有他媳婦在這里?！闭渲楸阆蛐⊙绢^道：“你聽見了？”小丫頭答應(yīng)著，不便說明，只得在別處轉(zhuǎn)了一轉(zhuǎn)，說告訴了。眾人也不理會(huì)，便吃畢飯，大家散坐說話。不題。

且說寶玉一時(shí)傷心，走了出來，正無主意，只見襲人趕來，問是怎么了。寶玉道：“不怎么，只是心里煩得慌。何不趁他們喝酒咱們兩個(gè)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。”襲人道：“珍大奶奶在這里，去找誰？”寶玉道：“不找誰，瞧瞧他現(xiàn)在這里住的房屋怎么樣?！币u人只得跟著，一面走，一面說。走到尤氏那邊，又一個(gè)小門兒半開半掩，寶玉也不進(jìn)去。只見看園門的兩個(gè)婆子坐在門檻上說話兒。寶玉問道：“這小門開著么？”婆子道：“天天是不開的。今兒有人出來說，今日預(yù)備老太太要用園里的果子，故開著門等著?！睂氂癖懵淖叩侥沁?，果見腰門半開，寶玉便走了進(jìn)去。襲人忙拉住道：“不用去，園里不干凈，常沒有人去，不要撞見什么。”寶玉仗著酒氣，說：“我不怕那些?！币u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。婆子們上來說道：“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。自從那日道士拿了妖去，我們摘花兒、打果子一個(gè)人常走的。二爺要去，咱們都跟著，有這些人怕什么?！睂氂裣矚g，襲人也不便相強(qiáng)，只得跟著。

寶玉進(jìn)得園來，只見滿目凄涼，那些花木枯萎，更有幾處亭館，彩色久經(jīng)剝落，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一叢修竹，倒還茂盛。寶玉一想，說：“我自病時(shí)出園住在后邊，一連幾個(gè)月不準(zhǔn)我到這里，瞬息荒涼。你看獨(dú)有那幾桿翠竹菁蔥，這不是瀟湘館么！”襲人道：“你幾個(gè)月沒來，連方向都忘了。咱們只管說話，不覺將怡紅院走過了?！被剡^頭來用手指著道：“這才是瀟湘館呢?！睂氂耥樦u人的手一瞧，道：“可不是過了嗎！咱們回去瞧瞧?！币u人道：“天晚了，老太太必是等著吃飯，該回去了。”寶玉不言，找著舊路，竟往前走。

你道寶玉雖離了大觀園將及一載，豈遂忘了路徑？只因襲人恐他見了瀟湘館，想起黛玉又要傷心，所以用言混過。豈知寶玉只望里走，天又晚，恐招了邪氣，故寶玉問他，只說已走過了，欲寶玉不去。不料寶玉的心惟在瀟湘館內(nèi)。襲人見他往前急走，只得趕上，見寶玉站著，似有所見，如有所聞，便道：“你聽什么？”寶玉道：“瀟湘館倒有人住著么？”襲人道：“大約沒有人罷?！睂氂竦溃骸拔颐髅髀犚娪腥嗽趦?nèi)啼哭，怎么沒有人！”襲人道：“你是疑心。素常你到這里，常聽見林姑娘傷心，所以如今還是那樣?！睂氂癫恍?，還要聽去。婆子們趕上說道：“二爺快回去罷。天已晚了，別處我們還敢走走，只是這里路又隱僻，又聽得人說這里林姑娘死后常聽見有哭聲，所以人都不敢走的?！睂氂褚u人聽說，都吃了一驚。寶玉道：“可不是。”說著，便滴下淚來，說：“林妹妹，林妹妹，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！你別怨我，只是父母作主，并不是我負(fù)心?！庇f愈痛，便大哭起來。襲人正在沒法，只見秋紋帶著些人趕來對襲人道：“你好大膽，怎么領(lǐng)了二爺?shù)竭@里來！老太太、太太他們打發(fā)人各處都找到了，剛才腰門上有人說是你同二爺?shù)竭@里來了，唬得老太太、太太們了不得，罵著我，叫我?guī)粟s來，還不快回去么！”寶玉猶自痛哭。襲人也不顧他哭，兩個(gè)人拉著就走，一面替他拭眼淚，告訴他老太太著急。寶玉沒法，只得回來。

襲人知老太太不放心，將寶玉仍送到賈母那邊。眾人都等著未散。賈母便說：“襲人，我素常知你明白，才把寶玉交給你，怎么今兒帶他園里去！他的病才好，倘或撞著什么，又鬧起來，這便怎么處？”襲人也不敢分辯，只得低頭不語。寶釵看寶玉顏色不好，心里著實(shí)的吃驚。倒還是寶玉恐襲人受委屈，說道：“青天白日怕什么。我因?yàn)楹眯r(shí)沒到園里逛逛，今兒趁著酒興走走。那里就撞著什么了呢！”鳳姐在園里吃過大虧的，聽到那里寒毛倒豎，說：“寶兄弟膽子忒大了?！毕嬖频溃骸安皇悄懘螅故切膶?shí)。不知是會(huì)芙蓉神去了，還是尋什么仙去了?！睂氂衤犞膊淮鹧?。獨(dú)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發(fā)。賈母問道：“你到園里可曾唬著么？這回不用說了，以后要逛，到底多帶幾個(gè)人才好。不然大家早散了?；厝ズ煤玫乃灰梗魅找辉邕^來，我還要找補(bǔ)，叫你們再樂一天呢。不要為他又鬧出什么原故來?！北娙寺犝f，辭了賈母出來。薛姨媽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。史湘云仍在賈母房中。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。余者各自回去。不題。獨(dú)有寶玉回到房中，噯聲嘆氣。寶釵明知其故，也不理他，只是怕他憂悶，勾出舊病來，便進(jìn)里間叫襲人來細(xì)問他寶玉到園怎么的光景。未知襲人怎生回說，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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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九回  　　候芳魂五兒承錯(cuò)愛　還孽債迎女返真元

話說寶釵叫襲人問出原故，恐寶玉悲傷成疾，便將黛玉臨死的話與襲人假作閑談，說是：“人生在世，有意有情，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，并不是生前那樣個(gè)人死后還是這樣?；钊穗m有癡心，死的竟不知道。況且林姑娘既說仙去，他看凡人是個(gè)不堪的濁物，那里還肯混在世上。只是人自己疑心，所以招些邪魔外祟來纏擾了?！睂氣O雖是與襲人說話，原說給寶玉聽的。襲人會(huì)意，也說是“沒有的事。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兒還在園里，我們也算好的，怎么不曾夢見了一次?！睂氂裨谕饴劼牭?，細(xì)細(xì)的想道：“果然也奇。我知道林妹妹死了，那一日不想幾遍，怎么從沒夢過。想是他到天上去了，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，所以夢都沒有一個(gè)兒。我就在外間睡著，或者我從園里回來，他知道我的實(shí)心，肯與我夢里一見。我必要問他實(shí)在那里去了，我也時(shí)常祭奠。若是果然不理我這濁物，竟無一夢，我便不想他了?！敝饕庖讯ǎ阏f：“我今夜就在外間睡了，你們也不用管我?！睂氣O也不強(qiáng)他，只說：“你不要胡思亂想。你不瞧瞧，太太因你園里去了急得話都說不出來。若是知道還不保養(yǎng)身子，倘或老太太知道了，又說我們不用心。”寶玉道：“白這么說罷咧，我坐一會(huì)子就進(jìn)來。你也乏了，先睡罷?！睂氣O知他必進(jìn)來的，假意說道：“我睡了，叫襲姑娘伺候你罷。”寶玉聽了，正合機(jī)宜。候?qū)氣O睡了，他便叫襲人麝月另鋪設(shè)下一副被褥，常叫人進(jìn)來瞧二奶奶睡著了沒有。寶釵故意裝睡，也是一夜不寧。那寶玉知是寶釵睡著，便與襲人道：“你們各自睡罷，我又不傷感。你若不信，你就伏侍我睡了再進(jìn)去，只要不驚動(dòng)我就是了。”襲人果然伏侍他睡下，便預(yù)備下了茶水，關(guān)好了門，進(jìn)里間去照應(yīng)一回，各自假寐，寶玉若有動(dòng)靜，再為出來。寶玉見襲人等進(jìn)來，便將坐更的兩個(gè)婆子支到外頭，他輕輕的坐起來，暗暗的祝了幾句，便睡下了，欲與神交。起初再睡不著，以后把心一靜，便睡去了。

豈知一夜安眠，直到天亮。寶玉醒來，拭眼坐起來想了一回，并無有夢，便嘆口氣道：“正是‘悠悠生死別經(jīng)年，魂魄不曾來入夢’?！睂氣O卻一夜反沒有睡著，聽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，便接口道：“這句又說莽撞了，如若林妹妹在時(shí)，又該生氣了?！睂氂衤犃耍床缓靡馑?，只得起來搭訕著往里間走來，說：“我原要進(jìn)來的，不覺得一個(gè)盹兒就打著了?！睂氣O道：“你進(jìn)來不進(jìn)來與我什么相干。”襲人等本沒有睡，眼見他們兩個(gè)說話，即忙倒上茶來。已見老太太那邊打發(fā)小丫頭來，問：“寶二爺昨睡得安頓么？若安頓時(shí)，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。”襲人便說：“你去回老太太，說寶玉昨夜很安頓，回來就過來。”小丫頭去了。

寶釵起來梳洗了，鶯兒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里行了禮，便到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，仍到賈母處，見他母親也過來了。大家問起：“寶玉晚上好么？”寶釵便說：“回去就睡了，沒有什么。”眾人放心，又說些閑話。只見小丫頭進(jìn)來說：“二姑奶奶要回去了。聽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里說了些話，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，讓他去罷。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，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。”賈母眾人聽了，心中好不自在，都說：“二姑娘這樣一個(gè)人，為什么命里遭著這樣的人，一輩子不能出頭。這便怎么好！”說著，迎春進(jìn)來，淚痕滿面，因?yàn)槭菍氣O的好日子，只得含著淚，辭了眾人要回去。賈母知道他的苦處，也不便強(qiáng)留，只說道：“你回去也罷了。但是不要悲傷，碰著了這樣人，也是沒法兒的。過幾天我再打發(fā)人接你去?！庇旱溃骸袄咸冀K疼我，如今也疼不來了。可憐我只是沒有再來的時(shí)候了。”說著，眼淚直流。眾人都勸道：“這有什么不能回來的？比不得你三妹妹，隔得遠(yuǎn)，要見面就難了?！辟Z母等想起探春，不覺也大家落淚，只為是寶釵的生日，即轉(zhuǎn)悲為喜說：“這也不難，只要海疆平靜，那邊親家調(diào)進(jìn)京來，就見的著了?！贝蠹艺f：“可不是這么著呢?！闭f著，迎春只得含悲而別。眾人送了出來，仍回賈母那里。從早至暮，又鬧了一天。

眾人見賈母勞乏，各自散了。獨(dú)有薛姨媽辭了賈母，到寶釵那里，說道：“你哥哥是今年過了，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(shí)候減了等才好贖罪。這幾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處！我想要與你二哥哥完婚，你想想好不好？”寶釵道：“媽媽是為著大哥哥娶了親唬怕的了，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猶豫起來。據(jù)我說很該就辦。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，如今在這里也很苦，娶了去雖說我家窮，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。”薛姨媽道：“你得便的時(shí)候就去告訴老太太，說我家沒人，就要揀日子了?！睂氣O道：“媽媽只管同二哥哥商量，挑個(gè)好日子，過來和老太太、大太太說了，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。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。”薛姨媽道：“今日聽見史姑娘也就回去了，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這里住幾天，所以他住下了。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，你們姊妹們也多敘幾天話兒。”寶釵道：“正是呢。”于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，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。

卻說寶玉晚間歸房，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，“或者他已經(jīng)成仙，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；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，也未可知?！北阆肓藗€(gè)主意，向?qū)氣O說道：“我昨夜偶然在外間睡著，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穩(wěn)些，今日起來心里也覺清靜些。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間睡兩夜，只怕你們又來攔我?！睂氣O聽了，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詩是為著黛玉的事了。想來他那個(gè)呆性是不能勸的，倒好叫他睡兩夜，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，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，便道：“好沒來由，你只管睡去，我們攔你作什么！但只不要胡思亂想，招出些邪魔外祟來?！睂氂裥Φ溃骸罢l想什么！”襲人道：“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里睡罷，外邊一時(shí)照應(yīng)不到，著了風(fēng)倒不好。”寶玉未及答言，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(gè)眼色。襲人會(huì)意，便道：“也罷，叫個(gè)人跟著你罷，夜里好倒茶倒水的。”寶玉便笑道：“這么說，你就跟了我來?！币u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，登時(shí)飛紅了臉，一聲也不言語。寶釵素知襲人穩(wěn)重，便說道：“他是跟慣了我的，還叫他跟著我罷。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。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，該叫他歇歇了。”寶玉只得笑著出來。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(shè)了，又囑咐兩個(gè)人醒睡些，要茶要水都留點(diǎn)神兒。

兩個(gè)答應(yīng)著出來，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，閉目合掌，居然像個(gè)和尚一般，兩個(gè)也不敢言語，只管瞅著他笑。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(yīng)。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，便輕輕的叫道：“該睡了，怎么又打起坐來了！”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，便道：“你們只管睡罷，我坐一坐就睡?！币u人道：“因?yàn)槟阕蛉漳莻€(gè)光景，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。你再這么著，成何事體。”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，便收拾睡下。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幾句，才進(jìn)去關(guān)門睡了。這里麝月五兒兩個(gè)人也收拾了被褥，伺候?qū)氂袼髯孕隆?

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，見他兩個(gè)人在那里打鋪，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(shí)晴雯麝月兩個(gè)人伏侍，夜間麝月出去，晴雯要唬他，因?yàn)闆]穿衣服著了涼，后來還是從這個(gè)病上死的。想到這里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。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(gè)影兒，因又將想晴雯的心腸移在五兒身上。自己假裝睡著，偷偷的看那五兒，越瞧越像晴雯，不覺呆性復(fù)發(fā)。聽了聽，里間已無聲息，知是睡了。卻見麝月也睡著了，便故意叫了麝月兩聲，卻不答應(yīng)。五兒聽見寶玉喚人，便問道：“二爺要什么？”寶玉道：“我要漱漱口。”五兒見麝月已睡，只得起來重新剪了蠟花，倒了一鐘茶來，一手托著漱盂。卻因趕忙起來的，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，松松的挽著一個(gè){髟贊}兒。寶玉看時(shí)，居然晴雯復(fù)生。忽又想起晴雯說的“早知擔(dān)個(gè)虛名，也就打個(gè)正經(jīng)主意了”，不覺呆呆的呆看，也不接茶。

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后，也無心進(jìn)來了。后來聽見鳳姐叫他進(jìn)來伏侍寶玉，竟比寶玉盼他進(jìn)來的心還急。不想進(jìn)來以后，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(wěn)重，看著心里實(shí)在敬慕；又見寶玉瘋瘋傻傻，不似先前風(fēng)致；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頑笑都攆了：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，倒無一毫的兒女私情了。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(dāng)作晴雯，只管愛惜起來。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，又不敢大聲說話，只得輕輕的說道：“二爺漱口啊?！睂氂裥χ恿瞬柙谑种?，也不知道漱了沒有，便笑嘻嘻的問道：“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？”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，便道：“都是姐妹，也沒有什么不好的?！睂氂裼智那牡膯柕溃骸扒琏┎≈亓宋铱此ィ皇悄阋踩チ嗣?？”五兒微微笑著點(diǎn)頭兒。寶玉道：“你聽見他說什么了沒有？”五兒搖著頭兒道：“沒有?！睂氂褚呀?jīng)忘神，便把五兒的手一拉。五兒急得紅了臉，心里亂跳，便悄悄說道：“二爺有什么話只管說，別拉拉扯扯的。”寶玉才放了手，說道：“他和我說來著，‘早知擔(dān)了個(gè)虛名，也就打正經(jīng)主意了?！阍趺礇]聽見么？”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輕薄自己的意思，又不敢怎么樣，便說道：“那是他自己沒臉，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。”寶玉著急道：“你怎么也是這么個(gè)道學(xué)先生！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，我才肯和你說這個(gè)話，你怎么倒拿這些話來糟踏他！”

此時(shí)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么個(gè)意思，便說道：“夜深了，二爺也睡罷，別緊著坐著，看涼著。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么囑咐了？”寶玉道：“我不涼。”說到這里，忽然想起五兒沒穿著大衣服，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，便說道：“你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過來！”五兒道：“爺叫的緊，那里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。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(shí)，我也穿上了。”寶玉聽了，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，叫他披上。五兒只不肯接，說：“二爺蓋著罷，我不涼。我涼我有我的衣裳。”說著，回到自己鋪邊，拉了一件長襖披上。又聽了聽，麝月睡的正濃，才慢慢過來說：“二爺今晚不是要養(yǎng)神呢嗎？”寶玉笑道：“實(shí)告訴你罷，什么是養(yǎng)神，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。”五兒聽了，越發(fā)動(dòng)了疑心，便問道：“遇什么仙？”寶玉道：“你要知道，這話長著呢。你挨著我來坐下，我告訴你?！蔽鍍杭t了臉笑道：“你在那里躺著，我怎么坐呢。”寶玉道：“這個(gè)何妨。那一年冷天，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頑，我怕凍著他，還把他攬?jiān)诒焕镤字?。這有什么的！大凡一個(gè)人總不要酸文假醋才好。”五兒聽了，句句都是寶玉調(diào)戲之意。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(shí)心實(shí)意的話兒。五兒此時(shí)走開不好，站著不好，坐下不好，倒沒了主意了，因微微的笑著道：“你別混說了，看人家聽見這是什么意思。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，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，只愛和別人胡纏。明兒再說這些話，我回了二奶奶，看你什么臉見人?！?

正說著，只聽外面咕咚一聲，把兩個(gè)人嚇了一跳。里間寶釵咳嗽了一聲。寶玉聽見，連忙呶嘴兒。五兒也就忙忙的息了燈悄悄的躺下了。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，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，所以睡去，都不曾聽見他們說話。此時(shí)院中一響，早已驚醒，聽了聽，也無動(dòng)靜。寶玉此時(shí)躺在床上，心里疑惑：“莫非林妹妹來了，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嚇我們的？”翻來覆去，胡思亂想，五更以后，才朦朧睡去。

卻說五兒被寶玉鬼混了半夜，又兼寶釵咳嗽，自己懷著鬼胎，生怕寶釵聽見了，也是思前想后，一夜無眠。次日一早起來，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，便輕輕的收拾了屋子。那時(shí)麝月已醒，便道：“你怎么這么早起來了，你難道一夜沒睡嗎？”五兒聽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，便只是訕笑，也不答言。不一時(shí)，寶釵襲人也都起來，開了門見寶玉尚睡，卻也納悶：“怎么外邊兩夜睡得倒這般安穩(wěn)？”及寶玉醒來，見眾人都起來了，自己連忙爬起，揉著眼睛，細(xì)想昨夜又不曾夢見，可是仙凡路隔了。慢慢的下了床，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，這話卻也不錯(cuò)，便怔怔的瞅著寶釵。寶釵見他發(fā)怔，雖知他為黛玉之事，卻也定不得夢不夢，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，便道：“二爺昨夜可真遇見仙了么？”寶玉聽了，只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，笑著勉強(qiáng)說道：“這是那里的話！”那五兒聽了這一句，越發(fā)心虛起來，又不好說的，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。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兒道：“你聽見二爺睡夢中和人說話來著么？”寶玉聽了，自己坐不住，搭訕著走開了。五兒把臉飛紅，只得含糊道：“前半夜倒說了幾句，我也沒聽真。什么‘擔(dān)了虛名’，又什么‘沒打正經(jīng)主意’，我也不懂，勸著二爺睡了，后來我也睡了，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。”寶釵低頭一想：“這話明是為黛玉了。但盡著叫他在外頭，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來。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姊妹上情重，只好設(shè)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，然后能免無事?！毕氲竭@里，不免面紅耳熱起來，也就訕訕的進(jìn)房梳洗去了。

且說賈母兩日高興，略吃多了些，這晚有些不受用，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。鴛鴦等要回賈政。賈母不叫言語，說：“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(diǎn)子，我餓一頓就好了。你們快別吵嚷?！庇谑区x鴦等并沒有告訴人。

這日晚間，寶玉回到自己屋里，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。寶玉想著早起之事，未免赧顏抱慚。寶釵看他這樣，也曉得是個(gè)沒意思的光景，因想著：“他是個(gè)癡情人，要治他的這病，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?！毕肓艘换兀銌枌氂竦溃骸澳憬褚惯€在外間睡去罷咧？”寶玉自覺沒趣，便道：“里間外間都是一樣的?！睂氣O意欲再說，反覺不好意思。襲人道：“罷呀，這倒是什么道理呢。我不信睡得那么安穩(wěn)！”五兒聽見這話，連忙接口道：“二爺在外間睡，別的倒沒什么，只是愛說夢話，叫人摸不著頭腦兒，又不敢駁他的回?！币u人便道：“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，看說夢話不說？你們只管把二爺?shù)匿伾w鋪在里間就完了?！睂氣O聽了，也不作聲。寶玉自己慚愧不來，那里還有強(qiáng)嘴的分兒，便依著搬進(jìn)里間來。一則寶玉負(fù)愧，欲安慰寶釵之心；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郁成疾，不如假以詞色，使得稍覺親近，以為移花接木之計(jì)。于是當(dāng)晚襲人果然挪出去。寶玉因心中愧悔，寶釵欲攏絡(luò)寶玉之心，自過門至今日，方才如魚得水，恩愛纏綿，所謂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。此是后話。

且說次日寶玉寶釵同起，寶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邊來。這里賈母因疼寶玉，又想寶釵孝順，忽然想起一件東西，便叫鴛鴦開了箱子，取出祖上所遺一個(gè)漢玉玦，雖不及寶玉他那塊玉石，掛在身上卻也稀罕。鴛鴦?wù)页鰜磉f與賈母，便說道：“這件東西我好像從沒見的，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，說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裝著，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。老太太怎么想著拿出來做什么？”賈母道：“你那里知道，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，老太爺疼我，臨出嫁的時(shí)候叫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。還說：‘這玉是漢時(shí)所佩的東西，很貴重，你拿著就像見了我的一樣。’我那時(shí)還小，拿了來也不當(dāng)什么，便撩在箱子里。到了這里，我見咱們家的東西也多，這算得什么，從沒帶過，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。今兒見寶玉這樣孝順，他又丟了一塊玉，故此想著拿出來給他，也像是祖上給我的意思?！币粫r(shí)寶玉請了安，賈母便喜歡道：“你過來，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。”寶玉走到床前，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寶玉。寶玉接來一瞧，那玉有三寸方圓，形似甜瓜，色有紅暈，甚是精致。寶玉口口稱贊。賈母道：“你愛么？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，我傳了你罷?！睂氂裥χ埩藗€(gè)安謝了，又拿了要送給他母親瞧。賈母道：“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，又說疼兒子不如疼孫子了。他們從沒見過?！睂氂裥χチ?。寶釵等又說了幾句話，也辭了出來。

自此賈母兩日不進(jìn)飲食，胸口仍是結(jié)悶，覺得頭暈?zāi)垦?，咳嗽。邢王二夫人鳳姐等請安，見賈母精神尚好，不過叫人告訴賈政，立刻來請了安。賈政出來，即請大夫看脈。不多一時(shí)，大夫來診了脈，說是有年紀(jì)的人停了些飲食，感冒些風(fēng)寒，略消導(dǎo)發(fā)散些就好了。開了方子，賈政看了，知是尋常藥品，命人煎好進(jìn)服。以后賈政早晚進(jìn)來請安，一連三日，不見稍減。賈政又命賈璉：“打聽好大夫，快去請來瞧老太太的病。咱們家常請的幾個(gè)大夫，我瞧著不怎么好，所以叫你去?！辟Z璉想了一想，說道：“記得那年寶兄弟病的時(shí)候，倒是請了一個(gè)不行醫(yī)的來瞧好了的，如今不如找他?！辟Z政道：“醫(yī)道卻是極難的，愈是不興時(shí)的大夫倒有本領(lǐng)。你就打發(fā)人去找來罷。”賈璉即忙答應(yīng)去了，回來說道：“這劉大夫新近出城教書去了，過十來天進(jìn)城一次。這時(shí)等不得，又請了一位，也就來了?！辟Z政聽了，只得等著。不題。

且說賈母病時(shí)，合宅女眷無日不來請安。一日，眾人都在那里，只見看園內(nèi)腰門的老婆子進(jìn)來，回說：“園里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，特來請安。”眾人道：“他不常過來，今兒特地來，你們快請進(jìn)來。”鳳姐走到床前回賈母。岫煙是妙玉的舊相識，先走出去接他。只見妙玉頭帶妙常髻，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，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，拴著秋香色的絲絳，腰下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，手執(zhí)麈尾念珠，跟著一個(gè)侍兒，飄飄拽拽的走來。岫煙見了問好，說是“在園內(nèi)住的日子，可以常常來瞧瞧你。近來因?yàn)閳@內(nèi)人少，一個(gè)人輕易難出來。況且咱們這里的腰門常關(guān)著，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。今兒幸會(huì)?！泵钣竦溃骸邦^里你們是熱鬧場中，你們雖在外園里住，我也不便常來親近。如今知道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，又聽說是老太太病著，又掂記你，并要瞧瞧寶姑娘。我那管你們的關(guān)不關(guān)，我要來就來，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?！贬稛熜Φ溃骸澳氵€是那種脾氣?！币幻嬲f著，已到賈母房中。眾人見了都問了好。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，說了幾句套話。賈母便道：“你是個(gè)女菩薩，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？”妙玉道：“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，壽數(shù)正有呢。一時(shí)感冒，吃幾貼藥想來也就好了。有年紀(jì)人只要寬心些?！辟Z母道：“我倒不為這些，我是極愛尋快樂的。如今這病也不覺怎樣，只是胸隔悶飽，剛才大夫說是氣惱所致。你是知道的，誰敢給我氣受，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么。我和璉兒說了，還是頭一個(gè)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，明兒仍請他來?！闭f著，叫鴛鴦吩咐廚房里辦一桌凈素菜來，請他在這里便飯。妙玉道：“我已吃過午飯了，我是不吃東西的。”王夫人道：“不吃也罷，咱們多坐一會(huì)說些閑話兒罷?！泵钣竦溃骸拔揖靡巡灰娔銈?，今兒來瞧瞧?！庇终f了一回話便要走，回頭見惜春站著，便問道：“四姑娘為什么這樣瘦？不要只管愛畫勞了心?！毕Т旱溃骸拔揖貌划嬃恕Ｈ缃褡〉姆课莶槐葓@里的顯亮，所以沒興畫?！泵钣竦溃骸澳闳缃褡≡谀且凰?？”惜春道：“就是你才進(jìn)來的那個(gè)門東邊的屋子。你要來很近?！泵钣竦溃骸拔腋吲d的時(shí)候來瞧你?！毕Т旱日f著送了出去，回身過來，聽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。眾人暫且散去。

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，延醫(yī)調(diào)治不效，以后又添腹瀉。賈政著急，知病難醫(yī)，即命人到衙門告假，日夜同王夫人親視湯藥。一日，見賈母略進(jìn)些飲食，心里稍寬。只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，王夫人叫彩云看去，問問是誰。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，便道：“你來做什么？”婆子道：“我來了半日，這里找不著一個(gè)姐姐們，我又不敢冒撞，我心里又急?！辈试频溃骸澳慵笔裁矗坑质枪脿斪髹`姑娘不成么？”婆子道：“姑娘不好了。前兒鬧了一場，姑娘哭了一夜，昨日痰堵住了。他們又不請大夫，今日更利害了。”彩云道：“老太太病著呢，別大驚小怪的?！蓖醴蛉嗽趦?nèi)已聽見了，恐老太太聽見不受用，忙叫彩云帶他外頭說去。豈知賈母病中心靜，偏偏聽見，便道：“迎丫頭要死了么？”王夫人便道：“沒有。婆子們不知輕重，說是這兩日有些病，恐不能就好，到這里問大夫。”賈母道：“瞧我的大夫就好，快請了去?！蓖醴蛉吮憬胁试平羞@婆子去回大太太去，那婆子去了。這里賈母便悲傷起來，說是：“我三個(gè)孫女兒，一個(gè)享盡了福死了，三丫頭遠(yuǎn)嫁不得見面，迎丫頭雖苦，或者熬出來，不打量他年輕輕兒的就要死了。留著我這么大年紀(jì)的人活著做什么！”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。那時(shí)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，鳳姐近來有病，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，便叫人叫了他們來陪著，自己回到房中，叫彩云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，“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，你們有事不用來回。”丫頭們依命不言。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里，外頭的人已傳進(jìn)來說：“二姑奶奶死了。”邢夫人聽了，也便哭了一場。現(xiàn)今他父親不在家中，只得叫賈璉快去瞧看。知賈母病重，眾人都不敢回?？蓱z一位如花似月之女，結(jié)褵年余，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。又值賈母病篤，眾人不便離開，竟容孫家草草完結(jié)。

賈母病勢日增，只想這些好女兒。一時(shí)想起湘云，便打發(fā)人去瞧他?；貋淼娜饲那牡恼银x鴦，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，王夫人等都在那里，不便上去，到了后頭找了琥珀，告訴他道：“老太太想史姑娘，叫我們?nèi)ゴ蚵牎Ｄ抢镏朗饭媚锟薜昧瞬坏?，說是姑爺?shù)昧吮┎。蠓蚨记屏耍f這病只怕不能好，若變了個(gè)癆病，還可捱過四五年。所以史姑娘心里著急。又知道老太太病，只是不能過來請安，還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。倘或老太太問起來，務(wù)必托你們變個(gè)法兒回老太太才好?！辩曷犃耍攘艘宦?，就也不言語了，半日說道：“你去罷。”琥珀也不便回，心里打算告訴鴛鴦，叫他撒謊去，所以來到賈母床前，只見賈母神色大變，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，嘁嘁的說“瞧著是不好了”，也不敢言語了。這里賈政悄悄的叫賈璉到身旁，向耳邊說了幾句話。賈璉輕輕的答應(yīng)出去了，便傳齊了現(xiàn)在家的一干家人說：“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，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。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，好掛里子。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，都開明了，便叫裁縫去做孝衣。那棚杠執(zhí)事都去講定。廚房里還該多派幾個(gè)人?！辟嚧蟮然氐溃骸岸敚@些事不用爺費(fèi)心，我們早打算好了。只是這項(xiàng)銀子在那里打算？”賈璉道：“這種銀子不用打算了，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。剛才老爺?shù)闹饕庵灰k的好，我想外面也要好看。”賴大等答應(yīng)，派人分頭辦去。

賈璉復(fù)回到自己房中，便問平兒：“你奶奶今兒怎么樣？”平兒把嘴往里一努說：“你瞧去。”賈璉進(jìn)內(nèi)，見鳳姐正要穿衣，一時(shí)動(dòng)不得，暫且靠在炕桌兒上。賈璉道：“你只怕養(yǎng)不住了。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，你還脫得過么。快叫人將屋里收拾收拾就該紥掙上去了。若有了事，你我還能回來么。”鳳姐道：“咱們這里還有什么收拾的，不過就是這點(diǎn)子?xùn)|西，還怕什么！你先去罷，看老爺叫你。我換件衣裳就來?！?

賈璉先回到賈母房里，向賈政悄悄的回道：“諸事已交派明白了。”賈政點(diǎn)頭。外面又報(bào)太醫(yī)進(jìn)來了，賈璉接入，又診了一回，出來悄悄的告訴賈璉：“老太太的脈氣不好，防著些?！辟Z璉會(huì)意，與王夫人等說知。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鴛鴦過來，叫他把老太太的裝裹衣服預(yù)備出來。鴛鴦自去料理。賈母睜眼要茶喝，邢夫人便進(jìn)了一杯參湯。賈母剛用嘴接著喝，便道：“不要這個(gè)，倒一鐘茶來我喝?！北娙瞬桓疫`拗，即忙送上來，一口喝了，還要，又喝一口，便說：“我要坐起來。”賈政等道：“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說，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?！辟Z母道：“我喝了口水，心里好些，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?！闭渲榈扔檬州p輕的扶起，看見賈母這回精神好些。未知生死，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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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十回  　　史太君壽終歸地府　王鳳姐力詘失人心

卻說賈母坐起說道：“我到你們家已經(jīng)六十多年了。從年輕的時(shí)候到老來，福也享盡了。自你們老爺起，兒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。就是寶玉呢，我疼了他一場?！闭f到那里，拿眼滿地下瞅著。王夫人便推寶玉走到床前。賈母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拉著寶玉道：“我的兒，你要爭氣才好！”寶玉嘴里答應(yīng)，心里一酸，那眼淚便要流下來，又不敢哭，只得站著，聽賈母說道：“我想再見一個(gè)重孫子我就安心了。我的蘭兒在那里呢？”李紈也推賈蘭上去。賈母放了寶玉，拉著賈蘭道：“你母親是要孝順的，將來你成了人，也叫你母親風(fēng)光風(fēng)光。鳳丫頭呢？”鳳姐本來站在賈母旁邊，趕忙走到眼前說：“在這里呢?！辟Z母道：“我的兒，你是太聰明了，將來修修福罷。我也沒有修什么，不過心實(shí)吃虧，那些吃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，就是舊年叫人寫了些《金剛經(jīng)》送送人，不知送完了沒有？”鳳姐道：“沒有呢?！辟Z母道：“早該施舍完了才好。我們大老爺和珍兒是在外頭樂了，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，怎么總不來瞧我。”鴛鴦等明知其故，都不言語。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，嘆了口氣，只見臉上發(fā)紅。賈政知是回光返照，即忙進(jìn)上參湯。賈母的牙關(guān)已經(jīng)緊了，合了一回眼，又睜著滿屋里瞧了一瞧。王夫人寶釵上去輕輕扶著，邢夫人鳳姐等便忙穿衣，地下婆子們已將床安設(shè)停當(dāng)，鋪了被褥，聽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(dòng)，臉變笑容，竟是去了，享年八十三歲。眾婆子疾忙停床。

于是賈政等在外一邊跪著，邢夫人等在內(nèi)一邊跪著，一齊舉起哀來。外面家人各樣預(yù)備齊全，只聽里頭信兒一傳出來，從榮府大門起至內(nèi)宅門扇扇大開，一色凈白紙糊了，孝棚高起，大門前的牌樓立時(shí)豎起，上下人等登時(shí)成服。賈政報(bào)了丁憂。禮部奏聞，主上深仁厚澤，念及世代功勛，又系元妃祖母，賞銀一千兩，諭禮部主祭。家人們各處報(bào)喪。眾親友雖知賈家勢敗，今見圣恩隆重，都來探喪。擇了吉時(shí)成殮，停靈正寢。賈赦不在家，賈政為長，寶玉、賈環(huán)、賈蘭是親孫，年紀(jì)又小，都應(yīng)守靈。賈璉雖也是親孫，帶著賈蓉尚可分派家人辦事。雖請了些男女外親來照應(yīng)，內(nèi)里邢王二夫人、李紈、鳳姐、寶釵等是應(yīng)靈旁哭泣的，尤氏雖可照應(yīng)，他賈珍外出依住榮府，一向總不上前，且又榮府的事不甚諳練。賈蓉的媳婦更不必說了。惜春年小，雖在這里長的，他于家事全不知道。所以內(nèi)里竟無一人支持，只有鳳姐可以照管里頭的事。況又賈璉在外作主，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。

鳳姐先前仗著自己的才干，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。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辦過秦氏的事，必是妥當(dāng)，于是仍叫鳳姐總理里頭的事。鳳姐本不應(yīng)辭，自然應(yīng)了，心想：“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，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，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來難使喚些，如今他們都去了。銀項(xiàng)雖沒有了對牌，這種銀子是現(xiàn)成的。外頭的事又是他辦著。雖說我現(xiàn)今身子不好，想來也不致落褒貶，必是比寧府里還得辦些?！毙南乱讯ǎ掖魅战恿巳?，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傳出話去，將花名冊取上來。鳳姐一一的瞧了，統(tǒng)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，女仆只有十九人，余者俱是些丫頭，連各房算上，也不過三十多人，難以點(diǎn)派差使。心里想道：“這回老太太的事倒沒有東府里的人多。”又將莊上的弄出幾個(gè)，也不敷差遣。

正在思算，只見一個(gè)小丫頭過來說：“鴛鴦姐姐請奶奶?！兵P姐只得過去。只見鴛鴦哭得淚人一般，一把拉著鳳姐兒說道：“二奶奶請坐，我給二奶奶磕個(gè)頭。雖說服中不行禮，這個(gè)頭是要磕的?！兵x鴦?wù)f著跪下?；诺镍P姐趕忙拉住，說道：“這是什么禮，有話好好的說?！兵x鴦跪著，鳳姐便拉起來。鴛鴦?wù)f道：“老太太的事一應(yīng)內(nèi)外都是二爺和二奶奶辦，這種銀子是老太太留下的。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有糟踏過什么銀錢，如今臨了這件大事，必得求二奶奶體體面面的辦一辦才好。我方才聽見老爺說什么詩云子曰，我不懂；又說什么‘喪與其易，寧戚’，我聽了不明白。我問寶二奶奶，說是老爺?shù)囊馑祭咸膯适轮灰胁攀钦嫘?，不必糜費(fèi)圖好看的念頭。我想老太太這樣一個(gè)人，怎么不該體面些！我雖是奴才丫頭，敢說什么，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這一場，臨死了還不叫他風(fēng)光風(fēng)光！我想二奶奶是能辦大事的，故此我請二奶奶來求作個(gè)主。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，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，若是瞧不見老太太的事怎么辦，將來怎么見老太太呢！”鳳姐聽了這話來的古怪，便說：“你放心，要體面是不難的。況且老爺雖說要省，那勢派也錯(cuò)不得。便拿這項(xiàng)銀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，也是該當(dāng)?shù)摹！兵x鴦道：“老太太的遺言說，所有剩下的東西是給我們的，二奶奶倘或用著不夠，只管拿這個(gè)去折變補(bǔ)上。就是老爺說什么，我也不好違老太太的遺言。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時(shí)候不是老爺在這里聽見的么?！兵P姐道：“你素來最明白的，怎么這會(huì)子那樣的著急起來了?！兵x鴦道：“不是我著急，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，老爺是怕招搖的，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爺?shù)南腩^，說抄過家的人家喪事還是這么好，將來又要抄起來，也就不顧起老太太來，怎么處！在我呢是個(gè)丫頭，好歹礙不著，到底是這里的聲名。”鳳姐道：“我知道了，你只管放心，有我呢！”鴛鴦千恩萬謝的托了鳳姐。

那鳳姐出來想道：“鴛鴦這東西好古怪，不知打了什么主意，論理老太太身上本該體面些。噯，不要管他，且按著咱們家先前的樣子辦去?！庇谑墙辛送鷥杭业膩戆言拏鞒鋈フ埗斶M(jìn)來。不多時(shí)，賈璉進(jìn)來，說道：“怎么找我？你在里頭照應(yīng)著些就是了。橫豎作主是咱們二老爺，他說怎么著咱們就怎么著?！兵P姐道：“你也說起這個(gè)話來了，可不是鴛鴦?wù)f的話應(yīng)驗(yàn)了么。”賈璉道：“什么鴛鴦的話？”鳳姐便將鴛鴦?wù)堖M(jìn)去的話述了一遍。賈璉道：“他們的話算什么。才剛二老爺叫我去，說老太太的事固要認(rèn)真辦理，但是知道的呢，說是老太太自己結(jié)果自己，不知道的只說咱們都隱匿起來了，如今很寬裕。老太太的這種銀子用不了誰還要么，仍舊該用在老太太身上。老太太是在南邊的墳地雖有，陰宅卻沒有。老太太的柩是要?dú)w到南邊去的，留這銀子在祖墳上蓋起些房屋來，再余下的置買幾頃祭田。咱們回去也好，就是不回去，也叫這些貧窮族中住著，也好按時(shí)按節(jié)早晚上香，時(shí)常祭掃祭掃。你想這些話可不是正經(jīng)主意？據(jù)你這個(gè)話，難道都花了罷？”鳳姐道：“銀子發(fā)出來了沒有？”賈璉道：“誰見過銀子！我聽見咱們太太聽見了二老爺?shù)脑?，極力的竄掇二太太和二老爺，說這是好主意。叫我怎么著！現(xiàn)在外頭棚杠上要支幾百銀子，這會(huì)子還沒有發(fā)出來。我要去，他們都說有，先叫外頭辦了回來再算。你想這些奴才們有錢的早溜了，按著冊子叫去，有的說告病，有的說下莊子去了。走不動(dòng)的有幾個(gè)，只有賺錢的能耐，還有賠錢的本事么！”鳳姐聽了，呆了半天，說道：“這還辦什么！”

正說著，見來了一個(gè)丫頭說：“大太太的話問二奶奶，今兒第三天了，里頭還很亂，供了飯還叫親戚們等著嗎？叫了半天，來了菜，短了飯，這是什么辦事的道理！”鳳姐急忙進(jìn)去，吆喝人來伺候，胡弄著將早飯打發(fā)了。偏偏那日人來的多，里頭的人都死眉瞪眼的。鳳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會(huì)子，又惦記著派人，趕著出來叫了旺兒家的傳齊了家人女人們，一一分派了。眾人都答應(yīng)著不動(dòng)。鳳姐道：“什么時(shí)候，還不供飯！”眾人道：“傳飯是容易的，只要將里頭的東西發(fā)出來，我們才好照管去?！兵P姐道：“糊涂東西，派定了你們少不得有的?！北娙酥坏妹銖?qiáng)應(yīng)著。鳳姐即往上房取發(fā)應(yīng)用之物，要去請示邢王二夫人，見人多難說，看那時(shí)候已經(jīng)日漸平西了，只得找了鴛鴦，說要老太太存的這一分家伙。鴛鴦道：“你還問我呢，那一年二爺當(dāng)了贖了來了么！”鳳姐道：“不用銀的金的，只要這一分平常使的?！兵x鴦道：“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來的！”鳳姐一想不差，轉(zhuǎn)身就走，只得到王夫人那邊找了玉釧彩云，才拿了一分出來，急忙叫彩明登帳，發(fā)與眾人收管。

鴛鴦見鳳姐這樣慌張，又不好叫他回來，心想：“他頭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，如今怎么掣肘的這個(gè)樣兒。我看這兩三天連一點(diǎn)頭腦都沒有，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嗎！”那里知邢夫人一聽賈政的話，正合著將來家計(jì)艱難的心，巴不得留一點(diǎn)子作個(gè)收局。況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長房作主，賈赦雖不在家，賈政又是拘泥的人，有件事便說請大奶奶的主意。邢夫人素知鳳姐手腳大，賈璉的鬧鬼，所以死拿住不放松。鴛鴦只道已將這項(xiàng)銀兩交了出去了，故見鳳姐掣肘如此，便疑為不肯用心，便在賈母靈前嘮嘮叨叨哭個(gè)不了。邢夫人等聽了話中有話，不想到自己不令鳳姐便宜行事，反說鳳丫頭果然有些不用心。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鳳姐過來說：“咱們家雖說不濟(jì)，外頭的體面是要的。這兩三日人來人往，我瞧著那些人都照應(yīng)不到，想是你沒有吩咐。還得你替我們操點(diǎn)心兒才好?！兵P姐聽了，呆了一會(huì)，要將銀兩不湊手的話說出，但是銀錢是外頭管的，王夫人說的是照應(yīng)不到，鳳姐也不敢辨，只好不言語。邢夫人在旁說道：“論理該是我們做媳婦的操心，本不是孫子媳婦的事。但是我們動(dòng)不得身，所以托你的，你是打不得撒手的。”鳳姐紫漲了臉，正要回說，只聽外頭鼓樂一奏，是燒黃昏紙的時(shí)候了，大家舉起哀來，又不得說。鳳姐原想回來再說，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，說道：“這里有我們的，你快快兒的去料理明兒的事罷?！?

鳳姐不敢再言，只得含悲忍泣的出來，又叫人傳齊了眾人，又吩咐了一會(huì)，說：“大娘嬸子們可憐我罷！我上頭捱了好些說，為的是你們不齊截，叫人笑話。明兒你們豁出些辛苦來罷?！蹦切┤嘶氐溃骸澳棠剔k事不是今兒個(gè)一遭兒了，我們敢違拗嗎。只是這回的事上頭過于累贅。只說打發(fā)這頓飯罷，有的在這里吃，有的要在家里吃，請了那位太太，又是那位奶奶不來。諸如此類，那得齊全。還求奶奶勸勸那些姑娘們不要挑飭就好了?！兵P姐道：“頭一層是老太太的丫頭們是難纏的，太太們的也難說話，叫我說誰去呢。”眾人道：“從前奶奶在東府里還是署事，要打要罵，怎么這樣鋒利，誰敢不依。如今這些姑娘們都壓不住了？”鳳姐嘆道：“東府里的事雖說托辦的，太太雖在那里，不好意思說什么。如今是自己的事情，又是公中的，人人說得話。再者外頭的銀錢也叫不靈，即如棚里要一件東西，傳了出來總不見拿進(jìn)來。這叫我什么法兒呢。”眾人道：“二爺在外頭倒怕不應(yīng)付么？”鳳姐道：“還提那個(gè)，他也是那里為難。第一件銀錢不在他手里，要一件得回一件，那里湊手。”眾人道：“老太太這項(xiàng)銀子不在二爺手里嗎？”鳳姐道：“你們回來問管事的便知道了?！北娙说溃骸霸共坏梦覀兟犚娡忸^男人抱怨說：‘這么件大事，咱們一點(diǎn)摸不著，凈當(dāng)苦差！’叫人怎么能齊心呢？”鳳姐道：“如今不用說了，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罷。倘或鬧的上頭有了什么說的，我和你們不依的。”眾人道：“奶奶要怎么樣他們敢抱怨嗎，只是上頭一人一個(gè)主意，我們實(shí)在難周到的。”鳳姐聽了沒法，只得央說道：“好大娘們！明兒且?guī)臀乙惶?，等我把姑娘們鬧明白了再說罷咧?！北娙寺犆ァ?

鳳姐一肚子的委屈，愈想愈氣，直到天亮又得上去。要把各處的人整理整理，又恐邢夫人生氣；要和王夫人說，怎奈邢夫人挑唆。這些丫頭們見邢夫人等不助著鳳姐的威風(fēng)，更加作踐起他來。幸得平兒替鳳姐排解，說是“二奶奶巴不得要好，只是老爺太太們吩咐了外頭，不許糜費(fèi)，所以我們二奶奶不能應(yīng)付到了。”說過幾次才得安靜些。雖說僧經(jīng)道懺，上祭掛帳，絡(luò)繹不絕，終是銀錢吝嗇，誰肯踴躍，不過草草了事。連日王妃誥命也來得不少，鳳姐也不能上去照應(yīng)，只好在底下張羅，叫了那個(gè)，走了這個(gè)，發(fā)一回急，央及一會(huì)，胡弄過了一起，又打發(fā)一起。別說鴛鴦等看去不像樣，連鳳姐自己心里也過不去了。

邢夫人雖說是冢婦，仗著“悲戚為孝“四個(gè)字，倒也都不理會(huì)。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，余者更不必說了。獨(dú)有李紈瞧出鳳姐的苦處，也不敢替他說話，只自嘆道：“俗話說的，‘牡丹雖好，全仗綠葉扶持’，太太們不虧了鳳丫頭，那些人還幫著嗎！若是三姑娘在家還好，如今只有他幾個(gè)自己的人瞎張羅，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說是一個(gè)錢摸不著，臉面也不能剩一點(diǎn)兒。老爺是一味的盡孝，庶務(wù)上頭不大明白，這樣的一件大事，不撒散幾個(gè)錢就辦的開了嗎！可憐鳳丫頭鬧了幾年，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，只怕保不住臉了?！庇谑浅榭諆航辛怂娜藖矸愿赖溃骸澳銈儎e看著人家的樣兒，也糟踏起璉二奶奶來。別打量什么穿孝守靈就算了大事了，不過混過幾天就是了。看見那些人張羅不開，便插個(gè)手兒也未為不可，這也是公事，大家都該出力的。”那些素服李紈的人都答應(yīng)著說：“大奶奶說得很是。我們也不敢那么著，只聽見鴛鴦姐姐們的口話兒好像怪璉二奶奶的似的。”李紈道：“就是鴛鴦我也告訴過他，我說璉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，只是銀子錢都不在他手里，叫他巧媳婦還作的上沒米的粥來嗎？如今鴛鴦也知道了，所以他不怪他了。只是鴛鴦的樣子竟是不像從前了，這也奇怪，那時(shí)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沒有作過什么威福，如今老太太死了，沒有了仗腰子的了，我看他倒有些氣質(zhì)不大好了。我先前替他愁，這會(huì)子幸喜大老爺不在家才躲過去了，不然他有什么法兒?！?

說著，只見賈蘭走來說：“媽媽睡罷，一天到晚人來客去的也乏了，歇歇罷。我這幾天總沒有摸摸書本兒，今兒爺爺叫我家里睡，我喜歡的很，要理個(gè)一兩本書才好。別等脫了孝再都忘了?！崩罴w道：“好孩子，看書呢自然是好的。今兒且歇歇罷，等老太太送了殯再看罷?！辟Z蘭道：“媽媽要睡，我也就睡在被窩里頭想想也罷了。”眾人聽了都夸道：“好哥兒，怎么這點(diǎn)年紀(jì)得了空兒就想到書上！不像寶二爺娶了親的人還是那么孩子氣，這幾日跟著老爺跪著，瞧他很不受用，巴不得老爺一動(dòng)身就跑過來找二奶奶，不知唧唧咕咕的說些什么，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。他又去找琴姑娘，琴姑娘也遠(yuǎn)避他。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說話。倒是咱們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，哥哥長哥哥短的和他親蜜。我們看那寶二爺除了和奶奶姑糧們混混，只怕他心里也沒有別的事，白過費(fèi)了老太太的心，疼了他這么大，那里及蘭哥兒一零兒呢。大奶奶，你將來是不愁的了?！崩罴w道：“就好也還小，只怕到他大了，咱們家還不知怎么樣了呢！環(huán)哥兒你們瞧著怎么樣？”眾人道：“這一個(gè)更不像樣兒了！兩個(gè)眼睛倒像個(gè)活猴兒似的，東溜溜，西看看，雖在那里嚎喪，見了奶奶姑娘們來了，他在孝幔子里頭凈偷著眼兒瞧人呢。”李紈道：“他的年紀(jì)其實(shí)也不小了。前日聽見說還要給他說親呢，如今又得等著了。噯，還有一件事，----咱們家這些人，我看來也是說不清的，且不必說閑話，----后日送殯各房的車輛是怎么樣了？”眾人道：“璉二奶奶這幾天鬧的像失魂落魄的樣兒了，也沒見傳出去。昨兒聽見我的男人說，璉二爺派了薔二爺料理，說是咱們家的車也不夠，趕車的也少，要到親戚家去借去呢?！崩罴w笑道：“車也都是借得的么？”眾人道：“奶奶說笑話兒了，車怎么借不得？只是那一日所有的親戚都用車，只怕難借，想來還得雇呢。”李紈道：“底下人的只得雇，上頭白車也有雇的么？”眾人道：“現(xiàn)在大太太東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沒有車了，不雇那里來的呢？”李紈聽了嘆息道：“先前見有咱們家兒的太太奶奶們坐了雇的車來咱們都笑話，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了。你明兒去告訴你的男人，我們的車馬早早兒的預(yù)備好了，省得擠。”眾人答應(yīng)了出去。不題。

且說史湘云因他女婿病著，賈母死后只來的一次，屈指算是后日送殯，不能不去。又見他女婿的病已成癆癥，暫且不妨，只得坐夜前一日過來。想起賈母素日疼他；又想到自己命苦，剛配了一個(gè)才貌雙全的男人，性情又好，偏偏的得了冤孽癥候，不過捱日子罷了。于是更加悲痛，直哭了半夜。鴛鴦等再三勸慰不止。寶玉瞅著也不勝悲傷，又不好上前去勸，見他淡妝素服，不敷脂粉，更比未出嫁的時(shí)候猶勝幾分。轉(zhuǎn)念又看寶琴等淡素裝飾，自有一種天生豐韻。獨(dú)有寶釵渾身孝服，那知道比尋常穿顏色時(shí)更有一番雅致。心里想道：“所以千紅萬紫終讓梅花為魁，殊不知并非為梅花開的早，竟是‘潔白清香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。但只這時(shí)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，又不知怎樣的豐韻了！”想到這里，不覺的心酸起來，那淚珠便直滾滾的下來了，趁著賈母的事，不妨放聲大哭。眾人正勸湘云不止，外間又添出一個(gè)哭的來了。大家只道是想著賈母疼他的好處，所以傷悲，豈知他們兩個(gè)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。這場大哭，不禁滿屋的人無不下淚。還是薛姨媽李嬸娘等勸住。

明日是坐夜之期，更加熱鬧。鳳姐這日竟支撐不住，也無方法，只得用盡心力，甚至咽喉嚷破敷衍過了半日。到了下半天，人客更多了，事情也更繁了，瞻前不能顧后。正在著急，只見一個(gè)小丫頭跑來說：“二奶奶在這里呢，怪不得大太太說，里頭人多照應(yīng)不過來，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?！兵P姐聽了這話，一口氣撞上來，往下一咽，眼淚直流，只覺得眼前一黑，嗓子里一甜，便噴出鮮紅的血來，身子站不住，就蹲倒在地。幸虧平兒急忙過來扶住。只見鳳姐的血吐個(gè)不住。未知性命如何，下回分解。